大概是這位自封的陵州將軍太過直截了當,讓浸淫官場多年的宋巖感到新鮮的同時,又有些讓太守大人不想承認的忌憚,一時間無言以對,默不作聲,茶水早已涼透,宋巖仍是坐在那裡晃動杯蓋。徐鳳年也不計較這種無傷大雅的失禮,有密報說李負真也到了黃楠郡,他不想跟她碰面,到時候雙方都難堪,就準備離開這座確實有些陰氣森森的府邸。宋巖沒有自負到坐在椅上紋絲不動,起身相送到門口,徐鳳年告知會在郡城逗留到明早,宋巖點了點頭,在原地駐足良久,步伐沉重走回椅子邊上,一手輕輕按在鐵梨木椅子的扶手上,被府上貴客婉拒帶路出府的管事小心翼翼站在門口,難免憂心忡忡,都知道北涼世子為人處世荒唐離奇,如今往自己頭上放了一頂陵州將軍的官帽子,天曉得是不是要名正言順地拿陵州開刀,自家老爺可別成了頭一個。宋巖拍了拍扶手,轉身說道:「去野猿樓整理出兩千本藏書,然後讓陶將軍今天就送往陵州將軍府邸。」
管事不得不多嘴一句:「老爺,怎麼個分法?」
宋巖一臉被傷口撒鹽的無奈,歎氣道:「除了那單獨用黃花梨木盒珍藏的四十餘善本,其餘都擇優搬出野猿樓。」
管事應諾一聲,趕緊離開。宋巖揉了揉眉心,苦笑道:「真是比嫁女兒還來得心疼啊。」
徐鳳年帶著徐偃兵和洪書文走在宋府小路上,呼延觀音並沒有進入這座府邸,留在府外巷弄的馬車上。徐鳳年之所以選中黃楠郡宋巖,主要是這個太守讀書不少,但老學究氣極少,當初宋巖故意在公開場合非議徐驍的賞罰不明,不過是官場上兵行險著的伎倆,以此吸引徐驍的注意力,哪裡真是宋巖不諳官場規矩了,只可惜遇上了徐驍這個「不識風情」的北涼王,媚眼拋給瞎子看,當然,徐鳳年也開始懷疑徐驍是不是有意將這個陵州頑石留給他去收服。徐鳳年思索間,抬頭望去,瞧見一個身材高挑的府上丫鬟,衣著樸素,腰間還出奇地挎了一柄長劍,對自己一行人頗為面目不善,她攔住去路後,按住劍柄厲聲問道:「你們是何人,先前就在牆外街上不懷好意,為何擅自闖入後院?!」
在陵州不披甲冑卻佩涼刀的年輕人,肯定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紈褲子弟,她跟隨小姐不知道教訓了多少次,這些只會靠著父輩功蔭為惡鄉里的浪蕩子,也沒半點記性,這回竟私闖郡守府邸耀武揚威來了。徐鳳年看了一眼她,身後洪書文躍躍欲試,眼神陰冷,就要直接拿刀鞘直接砸暈這小娘子,徐鳳年丟了個眼色,示意洪書文不要惹事,對她笑著解釋道:「我是你們府上客人,馬車停在後門巷弄,這就要離開,並非如姑娘所想,私闖官宅的罪名可不算小,我沒這份膽量來太守府邸惹是生非。」
徐鳳年說完就要繞過她前行,不曾想她橫移兩步,再次攔住去路。洪書文翻了個白眼,這娘們真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的。
女婢生硬說道:「不行,你得報上名號,我問過了管事,確認無誤後,才能放你們離開,否則你們若是賊膽包天的竊書蟊賊,或者是那意圖行兇的江洋大盜……」
洪書文忍不住罵道:「滾開!」
性子不比洪書文好多少的女婢怒氣橫生,就要拔劍相向,不過讓她魂飛魄散的是不論她如何用力,長劍就是無法出鞘,好似被釘死在劍鞘一般。徐鳳年知道洪書文沒這份通玄能耐,可對曾經力壓王繡一頭的徐偃兵來說就是彫蟲小技了。徐鳳年直接與她擦肩而過,古井不波的徐偃兵緊隨其後,洪書文一臉看天大笑話的促狹表情,大搖大擺走過。練劍多年的女子只當是白日見鬼了,再不敢造次,轉頭怔怔望向三人,發現都有影子,才鬆了口氣,她可真怕他們是當年慘死在這座府邸裡的孤魂野鬼。丫鬟已經不敢動彈,可府上又有人陰魂不散,長劍如虹,直掠而來,徐鳳年皺了皺眉頭,洪書文樂得有人撞到他刀口上,不過有殿下在場,他的出手倒沒有太過狠厲,只是迅速摘刀,用刀鞘戳在那「刺客」的胸口,然後一腳踹在那人腹部,洪書文似乎覺得便宜了那人,快步而去,一腳就要凶狠踩在那刺客的臉面上,徐鳳年已經出聲道:「可以了。」
洪書文收回距離那人臉面只差一寸的靴子,重新佩好北涼刀,返身走向菩薩心腸的世子殿下。
先前拔劍不成的丫鬟帶著哭腔喊道:「小姐!」
被洪書文一戳加上一踩的年輕女子掙扎坐起身,跟丫鬟指了指掉落遠處的佩劍,然後朝那三人背影艱難喊道:「喂喂喂,那個頭髮灰白的,別急著走,我有話問你。」
不過讓宋黃眉大失所望,那傢伙竟然就這麼頭也不回離開,也不知道是怕她爹幫她出氣,還是根本就不屑跟她言語,不過很有江湖意氣的宋黃眉也沒有不依不饒的念頭,先前出劍留人本就理虧,她也沒覺得對方下手就是蠻不講理,技不如人,心服口服,宋黃眉雖說疼得臉色雪白,但好奇心遠勝那點惱羞。可婢女鐵崖就沒這份豁達了,幫小姐撿回了長劍,攙扶小姐站起後,明知不是那夥人的對手,也要去拚命。宋黃眉抓住她的手臂,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鐵崖你別去,他們真是府上的訪客,還是我爹親自迎接的,哎呦,真疼,不能再說話了……」
婢女鐵崖哭泣道:「小姐,哪有這樣的客人,我得跟老爺說理去。」
宋黃眉反而倒抽冷氣的同時,一臉心滿意足笑道:「鐵崖,咱們可算遇見高人了。走走走,扶我去負真姐姐那兒,等我緩過氣,再去問爹那傢伙到底是何方神聖。」
徐鳳年走入馬車前,對洪書文說道:「黃楠郡有北莽在此扎根多年的幾根暗樁,看你閒著也是閒著,今晚你就去跟咱們的諜子一起做事,不過不記你軍功。記住一點,你得按照他們的規矩來,如果事後被我知道你亂殺一氣,以後這種好事就別想攙和了。」
洪書文使勁點頭,眼神炙熱,舔了舔嘴角,笑臉滲人。
郭扶風獨自坐在屋內火盆前,也不覺得被人輕視冷落,還有打量屋內裝飾的閒情雅致,若是這點城府心胸都沒有,他如何能讓北涼道上屈指可數的豪族女子李負真都願意癡情傾心。郭扶風對於自己當下的處境,沒有什麼不滿意,郭扶風自認算無遺策,那個大舅子李翰林如果一直當個目無法紀的紈褲,無妨,郭扶風從不是那刻板士子,不介意捏著鼻子給李翰林做為虎作倀的幫閒,如今李翰林投身邊境,更是天大好事,以後李翰林榮歸故里,多半要走武官步步高陞的路數,一個家族也要兩條腿走路,文官路子,不正好要他這個李家賢婿去填補空缺?兩者相互幫襯,又有才當上經略使大人沒兩年的李功德指點提攜,李家自然富貴綿延,郭扶風甚至想好了日後沾光遇見那位新涼王的應酬場景。如今受一點白眼算什麼,而且連李負真都不知道已經有兩位經略使大人器重的官員,私下找到郭扶風,就差沒有稱兄道弟。郭扶風瞇眼望著盆內炭火,這次來黃楠郡秘密行事,李負真皮薄口拙,還得靠他來為老丈人排憂解難,黃楠郡作為經略使大人的「龍興之地」,不能後院失火,在王府那邊落下話柄,郭扶風相信宋巖知曉利害輕重,先前對他不冷不熱,也不過是抖摟官威而已。
李負真在他身邊坐下,郭扶風見四下無人,輕聲說道:「怎麼勸說宋大人,我自有打算,負真你不用擔心。還有,按照你的說法,宋小姐喜歡的那名男子,是一位黃楠郡內二流幫派子弟。有機會的話,咱們四人一起找個素雅館子吃頓飯,我雖然不是江湖人士,卻也知道不少江湖事跡,不怕跟那人沒有話說。」
李負真突然問道:「扶風,你不累嗎?」
郭扶風笑著反問道:「累?」
李負真撇過頭,不與他對視。
郭扶風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去握住她的手,雙手攤放在火盆上,享受著那股暖意,嗓音溫暖道:「沒什麼累不累的,為了以後咱們有舒服日子,我就算累些,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總有一天,我會讓陵州甚至是北涼道都記住郭扶風這個名字。」
李負真當初為了與他在一起,不惜跟爹娘絕食抗爭時都不覺得累,不知為何,此時聽著心儀男子的豪言壯語,反而有些疲倦了。
郭扶風柔聲道:「負真,你放心,我遲早會讓你爹跟翰林都認可我的。」
李負真點了點頭。
宋黃眉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捧著腹部,進屋坐下,李負真擔憂問道:「怎麼了?」
宋黃眉神神秘秘說道:「沒事兒,先前咱們不是看到那幾個滿身殺氣的人物嘛,我去親手試探了一下,你猜怎麼著,給他們狠狠拾掇了一頓,這還不算什麼,鐵崖遇到的事情才古怪,都沒能拔劍出鞘,那夥人絕對是高人!」
李負真神情慌張問道:「你爹知道這件事?」
宋黃眉搖頭道:「還沒呢,等我沒現在這麼狼狽了,再去問問看。要不然我爹肯定要給我禁足一旬半月的,說不定連元宵燈市都去不成。」
本想繼續隱瞞真相的李負真抓住宋黃眉的手,脫口而出道:「為首那人就是姓徐的,如今的陵州將軍!」
宋黃眉瞠目結舌,然後搖頭笑道:「不會的,姓徐的哪來的殺氣啊,就他?佩了北涼刀也是只繡花枕頭,不可能!那人要是徐鳳年,本姑娘就是女劍仙了!」
宋巖站在三人身後,無意間聽到這些,破天荒對女兒火冒三丈,怒聲道:「宋黃眉,好好好,你是女劍仙是吧,你給我老老實實禁足一年!敢出門,就打斷你的腿!這回爹說到做到!」
宋黃眉縮了縮脖子,小聲問道:「爹,真是那姓徐的啊?」
宋巖厲聲道:「什麼姓徐的,是世子殿下!」
宋黃眉頭一次看到她爹這麼板起臉訓人,被洪書文打都沒覺得如何委屈,此時委屈得眼眶淚水打轉,抽泣著賭氣嚷道:「就是姓徐的,他就算站在我面前,我一樣喊他姓徐的!他一個不學無術的二世祖,如果不是投了個好胎,跟著大將軍姓徐,他徐鳳年算什麼東西!」
門外宋府管事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嚥了嚥口水,脖子僵硬扭轉,望向身邊去而復返的「姓徐的」,不知道怎麼替自己小姐去亡羊補牢。
宋巖看到女兒猛然止住了哭聲,意識到身後的變故,轉過身之後,饒是歷經宦海風浪的太守大人,也是心死如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