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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九十四章 武當桃符 文 / 烽火戲諸侯

    江南多丘陵,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余家村不到百戶,一棟棟簡陋黃泥房子都建在山腰上,背後是山,面對還是山,河流在山腳潺潺流過,余家村又被夾在兩個村莊之間,余家村一直不出人才,舉人秀才老爺都沒出過一個,更別提威風八面的官老爺了,一直被其餘兩個村子欺負得厲害,每逢夏季稻田搶水,少不了受氣,只敢三更半夜去偷偷刨開鄰村村人用作截水的小壩頭,灌入自家田地。這邊有舞竹馬的鄉俗,余家村寒酸到騎竹馬討錢的都不樂意進入村子,每次村子裡孩子都只能眼巴巴跟在後頭,冒著被欺負的風險去鄰村看熱鬧。余家村少有不姓余的,因為漢子娶媳婦,只能在自己村子裡尋覓,美其名曰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像隔壁兩個村子,每年都外地人媳婦風風光光嫁入。天生癡呆的三伢子的爹娘就都姓余,一對親家分別在村頭村尾,不過端碗飯邊吃邊走,都吃不了半碗也就串到了門,三伢子長得秀氣,用土話說就是投胎的時候喝多了**湯,這輩子沒能開竅。他爹娘帶孩子去幾十里外遠近聞名的神婆招魂,也沒能把魂從閻王爺那裡求回來。

    不過哪個村子沒一兩個惹人笑話的傻子,孩子他爹娘也早都認命了,好歹是個帶把的,以後多花些錢,隨便找個女子娶回家,再不濟也能繼承香火。不過余家村這段時日都在嘖嘖驚奇,三伢子不知怎麼的就開竅了,以前見人就只知道笑,流哈喇子不停,如今竟然乾乾淨淨,還知道輩分不差跟村里長輩問好。隔壁相對富裕殷實的宋村才有一間茅舍村塾,不屬族塾宗學,所以對外姓子弟都願收下。本名余福的三伢子就跑去蹲在窗外聽先生授課,每天回村子就在地上鬼畫符,後來村人才知道那確實是書上的字,那位不知有沒有功名在身的塾師二十年前在村子裡落腳,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所授課業也不過是「三百千」這啟蒙三板斧,並不稀奇,從未有驚人之語,應該只是個粗通文墨的腐儒,何況外鄉口音濃重,讓入學稚童很不習慣。花甲之年的塾師不知怎麼對三伢子上了心,不光是故意在窗外放了一張小板凳,在閒暇時還有意無意傳授這孩子叉手作揖行路視聽等諸多儒生入門禮儀,既然沒有去跟余福爹娘索取贄見禮金,也就更沒有讓孩子行叩拜入學禮。

    宋村村頭有一株大腹空空仍是翠意森森的老槐,老槐傍石臨水不知幾百年。反正宋家譜牒上溯四百年,宋氏這一脈老祖宗仍是不如老槐年長。一名背負桃木劍和棉布行囊的年輕道士走在彎曲泥路上,站在老槐樹下一眼望去,豁然開朗,三座村莊連綿而去。冬日小溪水勢頹然,許多處水落石出,有鄉野罕見俊雅氣質的道人沿著眾人常年踩踏出來的小徑蹲在溪邊,掬起一捧沁涼溪水,輕輕洗了把臉,耳中有雞鳴犬吠,滿臉笑意,站起身,岸上蹲著幾個年齡不同的村童,膽子大一些的,問他是不是可以捉妖驅鬼的神仙,袍子素淨的道士笑意溫醇,搖了搖頭,失落的孩子們頓時鳥獸散。道士步入村莊,屋前有許多老人拎著內嵌鐵皮裝有炭火的取暖竹籠,懶洋洋坐在樹墩子上曬著太陽,遇上不易見到的道士,眼中都有些質樸的好奇和敬意,又不知如何寒暄才算禮數,生怕惹來道士心生不快,就都只是笑臉相向。眼神清澈的年輕道人本就生得面善,也沒有如何刻意還禮,在村子裡走走停停,一直循著琅琅讀書聲走到村塾前,看到那個坐在窗下小板凳上搖頭晃腦的余福,背影瘦小,渾然忘我。年輕道人駐足不前,收斂視線,悄悄振衣拂塵,這才走上前去,站在余福身邊,一起聽那數聲。塾中老學究定下讀書段落後,並沒有正襟危坐,而是站在余福另一側窗口,一手負後一手拿書,時不時點點頭。孩子們背誦完書,年邁塾師正要開口,不經意間看到窗外的道士,一臉訝異,快步走出簡陋茅屋,年輕道士作揖道:「小道李玉斧,曾在武當山修行。」

    受了一揖的塾師受寵若驚道:「原來是武當山上修道的真人,在下許亮,愧為人師,有誤人子弟之嫌。授業解惑若有不當之處,還望真人不吝指教。」

    年輕道士搖了搖頭,微笑道:「許先生言重了。小道這次遊歷四方,回山之前斗膽尋覓一樁機緣,以後可能還會有不少叨擾。」

    在稚童面前一直刻板嚴厲的許亮哈哈笑道:「真人客氣了,客氣了啊。」

    當今朝廷崇道尊黃老幾乎就沒有一個止境,只要不是那些披件道袍成心坑騙愚夫愚婦錢財的野遊道士,朝野上下都對記錄在冊名副其實的道人十分尊敬,天下道觀林立,又以龍虎山和武當山兩座仙山執牛耳,在鄉野村夫眼裡,只要是這兩個洞天福地走出來的道士,不論年齡,就當得真人二字。如果不是這個自稱李玉斧的道士太過年輕,肚裡確有一些墨水的許亮都要畢恭畢敬尊稱一聲仙人了。至於什麼祖庭之爭,以及仙人飛昇,這些村子哪裡顧得上,就算聽說也只能咋舌。眉清目秀的余福從板凳上站起後,也沒有離去,就在一旁安靜聆聽。許亮看了一眼這個他以為有靈氣的孩子,半真半假笑道:「真人既然是尋機緣來了,趕巧兒瞧一瞧這孩子,姓餘名福,姓與名都普通,可疊在一起,就不俗氣了。余福余福,餘生積福,多好的名兒。許某年輕時也學過一些皮毛的面相,只覺得雖然談不上如何富貴,可就是打心眼覺著喜氣,李真人,要不你開一開天眼?」

    李玉斧蹲下身,凝視那個不怯生對自己對視的余福,輕聲道:「小道也不敢妄言。」

    沒能聽到溢美之詞的老人有些遺憾,不過歷經風雨,也知道很多福緣強求不得,否則他也不會甘於寂寥,在這個村子當窮酸塾師。

    然後余家村莫名其妙就住下了一個姓李的道士,他也沒有跟村民借宿,山上多青竹,花了半旬時光搭建起了一棟竹屋,得閒時就編織竹筐竹籃,分發給村裡百姓。若是有村人送來自釀米酒或是飯食,他便還上一大筐冬筍。還不厭其煩地幫許多孩子劈竹做笛,教他們吹笛。村民有一些紅白喜事,都願意找他幫忙搭把手,如果有人惹上了小災小病,這個年輕道士也都會主動去深山採藥,甚至像個郎中,幫人望聞問切,默默疏導經脈。久而久之,不光是附近幾個村子,方圓百里,都知道了余家村祖墳冒青煙,竟然能讓一位年輕的神仙留在後山結茅修道。許亮得閒時就去竹樓跟李真人討教修道之法,余福也常去。爆竹聲中辭舊歲,去把新桃換舊符。一直在村子裡抬不起頭的余福爹娘覺得極有面子,因為李真人竹門所懸那幅春聯,是他們家小子寫的,自打李真人來了以後,又跟余福親近,余福爹娘在村子裡說話嗓音都大了幾分。村子幾個生得還算俊俏的少女,每次在村裡青石板小路上偶遇年輕道人,都會眉眼彎彎,垂首含羞慢慢走,擦肩而過,又會悄悄回首。一些個已為人婦的女子,就斷然不會如此含蓄,跟俊雅年輕人一起在溪畔青石搗衣時,言語無忌,每當她們看到那身穿道袍年輕道士面紅耳赤,婦人都會相視大笑,暗道一句真是臉皮薄的俊哥兒,以後若是他還了俗,誰家女子能嫁給他,那可就是天大福氣嘍。

    一轉眼就是冬雪消融,驀然春暖花開,楊柳吐嫩黃,青鯉來時溪聲碎碎念。

    每日清晨時分,旭日東昇,爬上山頭,早起農作的村民都可以看到賞心悅目的一幕,在李真人帶領下,一幫孩子有模有樣在竹樓前一起打拳,說是練拳,其實也就是在那兒畫圓,不過遠遠看著真是好看。

    日復一日,春去夏來,李真人除了相貌太過雅意,其餘方面都已經跟村夫無異,採藥賣藥所得都給了村裡幾位年邁孤寡,只要村子裡有忙碌不及的農活,讓孩子小跑幾步去知會一聲,他肯定會出現。先前谷雨之後有插秧,幾乎每日都能在不同田間看到他彎腰的身形,竟是無師自通,插秧嫻熟。約莫是受到他的感染,往年經常要為搶水一事大動干戈的三個村子,如今也和顏悅色許多,多了幾分將心比心,少人許多仗勢欺人。塾師許亮熏醉後總跟村人長輩嘮叨別因為那些農活,耽擱了真人的修行,起先村人都有些忐忑,後來見李真人還是那個有求必應的李真人,也就心安。期間有人說親眼看到有虎下山,李真人往那裡一站,那頭山中之王就乖乖掉頭奔回深山老林了,見識淺陋的村人愈發覺得是假若世上真有神仙,也不過如此了。

    夏秋之際的黃昏,山上暑氣轉淡,余福和塾師許亮都在竹樓前坐著乘涼,李玉斧坐在小凳上十指如飛編織一隻竹籃。

    跟李真人已經很熟悉的孩子托著腮幫蹲在旁邊,問道:「武當山很高嗎?」

    李玉斧停下編籃的動作,柔聲道道:「年紀小時,要走很久,可能覺得會高。長大以後就覺得不高了。」

    孩子笑問道:「那武當山也會下雪嗎?」

    李玉斧抬起頭望向對面高山,抿了抿嘴唇,然後點頭笑道:「當然,我師父的師父,曾經背著我的小師叔上山時,就下了好大的一場雪。我記得小師叔跟我說過,第二天他被喊起床,站在小蓮花峰上看去,就像一個個大饅頭,讓人嘴饞。」

    余福又問道:「那我可以去武當看一看嗎?」

    李玉斧這一次沒有說話,只是笑了笑。

    許亮不是那迂腐蠢人,慈祥看了一眼余福,摸了摸他的腦袋,轉頭望向武當李玉斧,輕聲道:「既然有緣,怎麼不帶入道門,這對余福一家子來說都是天大的好事啊。」

    李玉斧眼神堅定道:「我輩修道證長生,不悖人倫,不違情理。父母在,不遠遊,游必有方。」

    老人感慨道:「既然真人都說了游必有方,那就是說遠遊並非不可,只要這孩子爹娘安頓好,沒有後顧之憂,就已經是盡了孝道。」

    李玉斧溫暖笑道:「再等等,無妨的。」

    許亮猶豫了一下,沉聲問道:「李真人,有一事許某不知當問不當問?」

    李玉斧點頭道:「先生請說。」

    許亮一咬牙,說道:「我趁著年關趕集,自作主張去城裡問過了武當山的境況,聽說當代掌教大真人姓李。」

    住在此地,確是開門便可見山。李玉斧平靜道:「正是小道。」

    許亮如遭雷擊,猛然站起身,嘴唇顫抖,不知所措。

    李玉斧笑著放下編織一半的籃子,站起身把老塾師拉回竹椅子,然後繼續勞作。

    許亮失心瘋一般喃喃自語道:「哪有你這樣的神仙啊。」

    又一年換桃符,李玉斧來到余福家中,是送一捧春聯來了,余福他爹厚著臉皮跟李真人要了好幾幅春聯,連老丈人家和幾個遠房親戚家都一個沒落下。

    在李真人就要轉身離去時,余福的爹就漲紅了臉,侷促不安,欲言又止,他媳婦幾次使勁拽他的袖口,這個漢子都沒膽量開口。

    漢子也知道這麼僵著不是個事,聽說書人講過殺人不過頭點地,漢子撓了撓頭,從媳婦手裡接過一隻袋子,咧嘴憨憨說道:「李真人,我媳婦那個,又有了。而且這會兒世道太平,山裡人也不怕多生幾個娃,都養得起。我就想著能不能求真人收下余福做徒弟。萬一這小子有了出息,咱們余家也跟著福氣。李真人,家裡沒什麼銀錢,就積攢下這些,知道真人不圖這個,只是要是能收下余福,就算是欠錢,咱以後也肯定還上。」

    李玉斧推回錢袋子,然後牽起余福的手,一起朝這對夫婦深深作揖。

    很少孩子直呼真名的漢子生怕李真人反悔,急匆匆喊道:「余福,還不給師父磕頭!」

    李玉斧鬆開余福的手,往後退去三步,雙手疊在小腹。

    余福跪地後,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當余福磕了第一個頭後,李玉斧就已經抬起手臂,用袖子遮住眼睛,但仍然遮掩不住臉龐上的淚水。

    這一年武當大雪,掌教李玉斧帶回了一個叫余福的徒弟。

    年輕掌教背著孩子上山時,昏昏睡去的孩子手裡攥緊了一串捨不得吃的鮮紅糖葫蘆。

    登頂武當後,背著徒弟的年輕道人遠望,哽咽道:「小師叔,回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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