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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十章 兩不負 文 / 烽火戲諸侯

    青渡江上偶有一尾碩大錦鯉躍出水面,墜回江水。五六十位劫後餘生的江湖人士,哪怕見到白衣人和灰衣僧遠去,長時間都沒有出聲,唯恐飛來橫禍,直到那名年輕道士轉身打了個稽首,眾人這才慌亂紛紛恭敬還禮,當聽到道人自稱武當李玉斧,一行人更是如雷貫耳,繼王重樓和洪洗象之後的武當新任掌教,王重樓公認大器晚成,在天道修行上漸入佳境,直至修成大黃庭。至於仙人洪洗象,騎鶴下江南,劍去龍虎山,長驅直出太安城,俱是神仙也羨的玄乎事跡。而李玉斧作為武當山歷史上最為年輕的一任掌教,天曉得日後成就會不會像天門那麼高?李玉斧相貌清雅,根器奇高,待人接物,卻是平易近人,與龍虎山道士眼高於頂的做派南轅北轍,正在跟人說話間,李玉斧面露喜慶,致歉一聲,轉身對一位不知何時落足青渡江畔的中年道人打招呼道:「小王師叔怎麼來了?」

    劍癡王小屏望向東方,神情凝重說道:「這瘋和尚的殺氣太重,很像宋師兄說過的魔教劉松濤,我就想來確認一下。如果真是此人,王仙芝不願出城,鄧太阿已是出海訪仙,曹長卿忙於西楚復國,顧劍棠陳芝豹等人身為廟堂忠臣,也都不會出手,李當心出手一次,多半不會再攔,前方兩百六十里便是上陰學宮,我不得不來。」

    李玉斧愧疚道:「是玉斧不自量力,讓小王師叔擔心了。」

    在山上也是拒人千里的王小屏破天荒笑了笑,沿著江畔緩緩行走,對身邊這位年輕掌教語重心長說道:「無妨,這才是武當山的擔當。小師弟當年說過尋常武夫修行,力求孑然一身,但是我輩道門中人修道就如挑擔登山,小師弟這才能一肩挑起武道一肩挑天道。掌教你根骨不俗,跟小師弟相近,性子更是與他天然相親,只是也需多多思量此話真意。如今武當山香火鼎盛,直追數百年前的景象,掌教你越是不能只抬頭看天上人,畢竟小師弟那般修為確是高深莫測,可修為如何而來,更是重要。」

    李玉斧溫聲道:「小王師叔的話記下了。」

    江上清風陣陣,古樸道袍扶搖,襯托得負劍王小屏更似劍道仙人,劍癡停下腳步,滿臉笑意感慨道:「要是小師弟聽我嘮叨,肯定要好好溜鬚拍馬幾句,才好有臉皮去我紫竹林偷挖冬筍,要不就是砍竹做魚竿,掌教,你還得多學學你小師叔的憊懶無賴。雖然武當山重擔壓肩,但是不違本心即可,如何自己舒心如何來。我們這些當師叔師伯的,大本事沒有,心有餘而力不足,也就只能讓小師弟跟你多擔待,其實嘴上不說,這麼多年來心裡一直都過意不去。」

    李玉斧臉色微變,道教修行本就追求一葉落知天下秋,一芽發而知天地春。王小屏開門見山道:「可雖然力不足,卻也應當一分氣力擔起一分擔子,這也是順其自然,那白衣人若是攔不下瘋和尚,十有**就會跟那人撞上,我既然答應小師弟,也當去攔一攔,我一生癡劍,可從未一次覺得出劍,有過酣暢淋漓的意境,上次在神武城外遞出三劍,明悟甚多,之前旁觀徐鳳年在湖底養意,更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個瘋和尚,可為我砥礪劍道,若是技不如人,身死劍折,掌教你不需惦念,王小屏算是死得其所。」

    李玉斧顫聲道:「小王師叔能否容玉斧算上一卦?」

    王小屏哈哈大笑,一掠而去,「今日解籤,王小屏九死一生。」

    李玉斧頹然坐地在江邊,李玉斧即便可以淡看自己生死,也做不到淡看他人生死,這才是大牢籠。爛陀山畫地為牢與吳家劍塚枯劍有異曲同工之妙,無非都是自得二字,可武當山從來不是如此。佛門大錘破執著,可執著於破執著,本就著相,墜入下乘。道人修道求道問道,李玉斧以前經常問自己證長生過天門,過了天門之後又是如何?都說人世多苦,仙人長樂。李玉斧面容淒清,望向水色泛黃的滔滔江面,青史數風流人物,有仙有佛有聖賢。大丈夫立錐之地,可家可國可天下。江風大起,江水拍岸,輕輕浸透這位武當青年掌教的道袍鞋履,遠處那一堆江湖看客,其中被瘋和尚劉松濤借取佩劍的劍士,久久沒有回神,驀地喜極而泣,大聲嘶吼,恨不得天下人都知曉那位古怪僧魔跟他借了一劍。劉松濤毫無徵兆地一次借劍,此人的江湖地位驟然水漲船高,幾位江湖前輩大佬都主動向他靠攏,說些客套寒暄的炙熱言語。李玉斧置若罔聞,一條艷紅江鯉不知怎的躍出江水,撲入年輕道人懷中,果真應了武當山上一座小道觀的對聯,魚懷天機參活潑,人無俗慮悟清涼。李玉斧捧住這尾鯉魚,低頭望去懷中活蹦亂跳的錦鯉,怔怔出神,突然笑了,「貧道李玉斧,你我有大緣,望你莫要貪嘴上鉤,成為那食客盤中餐,若是萬物當真皆可修行。你我共勉,同修大道。」

    李玉斧雙手捧住鯉魚,輕輕拋入江中,「希望數百年後有機會再相見。」

    青渡江邊微機玄乎,一人一鯉立下數百年之約,三十里外一場碰撞,則是只血腥味十足。

    祭出了一尾從大秦帝陵帶出靈物的洛陽在這三十里路途中,沒有一次阻攔,而是直接飄落青渡江三十里外,完全是想要一擊功成,足見其身為北莽第一魔頭的自負。瘋和尚搖搖晃晃,一路狂奔,偶然有寥寥行人聽聞那首初聽倍感荒腔走板的無用歌,抬頭再看,早已是人去幾里路外,洛陽傲然而立,那頭長鬚魚龍在她身邊優哉游哉環繞,當年龍壁翻轉,她被那個自以為得逞的王八蛋一劍刺心,落入河槽,殊不知洛陽返身便回到已是八百年不見天日的陵墓,之前徐鳳年僅是看到一層帝陵風貌,就已是覺得壯闊宏偉,哪裡知道洛陽嫻熟打開機關,往下而行,別有洞天,地面上篆刻有無數道符菉,出自上古方士耗費心血的上乘手筆,當世練氣士宗師見之也要歎服其契合天道,兩尾魚龍圍繞一棺近千年。洛陽離開這座黃河之下的大秦帝陵後,秘密奔赴極北冰原,恰好趕上了北冥大魚由鯤化鵬的時機,拓跋菩薩辛苦等了幾十年,仍是被她硬生生壞了好事大半。

    拓跋菩薩曾與女帝密語,當他拿下那件兵器,便是拓跋數十萬親軍鐵蹄南下之日。如此一來,拓跋菩薩震怒不說,連原本對洛陽青眼相加的女帝都天子一怒,李密弼手中那張蛛網,出動了一百捉蜓郎和三十撲蝶娘不說,除了一截柳之外的全部六提竿和雙繭,更是傾巢出動,由李密弼親自部署一切捕殺細節,斬殺洛陽,勢在必得。可惜洛陽當年一路殺到北莽都城,那一次更是一路殺到邊境,甚至中途繞了一個圈子,特意去重重鐵騎鐵甲護駕的李密弼遙遙見上了一面,洛陽所作所為,比起劉松濤百年前的行走江湖,堪稱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這樁秘史,遠在離陽的江湖沒機會聽說而已。

    劉松濤並沒有提劍,那柄材質普通的長劍懸空,與他並肩而行。

    有朝一日躋身陸地劍仙,號稱天下無一物不可作劍,可真正一劍在手,不論竹劍木劍鐵劍,都是截然不同的氣勢。尤其是同等境界之爭,手中有劍無劍更是不可同日而語。劍是靈物,否則吳家養劍的精髓便不會是那一枚如意劍胎,高明鑄劍師鑄劍,劍胚都只是第一層,劍胎才是至關重要的關鍵所在。不知哪一位前輩笑言高手過招,就像兩位身著綢緞錦衣的潑婦鬥毆,都想著撕碎對方衣裳,可絲綢衣裳都縝密結實,由千絲萬縷織造而成,劍士之所以能夠成為江湖千年不衰的光鮮行當,就等於潑婦手中提了一把剪子,撕起衣服來可以事半功倍,若是徒手,就得一拳拳先把那緊密緞子給打散了,把絲絲縷縷給弄鬆了,上代四大宗師之一符將紅甲不在三教之中,卻身負大金剛境界體魄和天象境感悟,又身披符甲,無異於穿上天地之間最為厚實的一件衣服,人貓韓貂寺的生猛,就在於他的抽絲剝繭,不僅在於可以手撕一副金剛體魄,還可以斷去天象境高手與天地之間的共鳴。一品四境,對三教之外的武夫來說是毋庸置疑的依次攀升,指玄低於天象,差距之大,遠甚於金剛指玄兩境,後者兩境中人互殺,不乏案例,韓貂寺能夠以指玄殺天象,才讓他媲美鄧太阿的指玄,只可惜隨著人貓死在神武城外,他的修行法門並未有人繼承衣缽,成為一樁絕唱,不論人貓品行如何,都被當成了世間指玄大缺憾。

    頂尖高手,尤其是一品高手過招,往往透著股惜命的意味,切磋遠遠多過拚命搏殺。

    白衣洛陽顯然是個好像從不珍惜境界來之不易的例外,北莽女帝眼皮子底下戰拓跋菩薩,敦煌城外戰鄧太阿,棋劍樂府戰原先的天下第四洪敬巖,極北冰原北冥巨魚背上再戰拓跋菩薩,無一例外都是連累對手都不得不去搏命的手法。

    這一次也不例外。

    兩兩一撞。

    洛陽任由劉松濤一劍穿過手心,一掌拍在他額頭上。

    兩人各自後撤數丈。

    洛陽那條擋劍的胳膊下垂,滴血不止。

    劉松濤七竅流血,也不好受。

    長劍碎裂,洛陽身旁一尾魚龍也是靈氣潰散。

    洛陽瞥了一眼不再瘋癲的中年僧人,倒退而掠,平淡道:「一百里外再接你一劍。」

    劉松濤笑著倒吸一口氣,血跡倒流入竅,如劍歸鞘。

    大踏步前行,跨過散亂滿地的碎劍凝聚成一柄完劍,這一次他握劍在手。

    一百里外有一座城,白衣洛陽站在西面城牆之下。

    人來劍來。

    一道劍氣粗壯如山峰。

    等洛陽站定,已是在東牆之外。

    這座城池被劍氣和洛陽硬生生撕裂成兩半,城牆割裂,這條東西一線之上,塵埃四起。一名販賣胭脂水粉的掌櫃瞪大眼睛,癡呆呆看著被劈成兩半的凌亂鋪子。一位正在跟好友在私宅後院附庸風雅,圍

    爐煮酒賞湖景,只見得湖水翻搖,院牆破裂,亭榭後知後覺地轟然倒塌,眾人貂帽都給勁風吹落在地,面面相覷。一個攜帶奴僕正在街上鮮衣怒馬逛蕩的公子哥,連人帶馬墜入那條橫空出世的溝壑,人馬哀嚎,僕役們都以為白日見鬼,畏畏縮縮,不敢去溝壑救人。

    西牆之外的劉松濤放聲大笑,沿著裂牆縫隙前奔,「一劍摧城哪裡夠,再來一劍摧國罷!」

    洛陽撫摸了一下憑空多出的一尾魚龍身軀,微微一笑。

    復爾入城。

    「滾!」

    她一腳將一同入城的劉松濤踏回西牆外。

    洛陽在城鎮中心站定,白衣飄飄。

    劉松濤在西牆之外身形彎曲如弓,直起腰桿緩緩站定,眼神又有些渾濁,如一罈子窖藏多年的白酒,給人使勁一搖,壇底渣滓又浮。

    劉松濤晃了晃腦袋,再次火速入城,來到城中一條被東西攔腰斬斷的南北向街道,深不見底的溝壑附近有一名面容平平的女子坐在路旁,心有餘悸,環視一周,尋見了從髮鬢間鬆開落地的小釵,正要彎腰去撿起,她是小戶人家,釵子是她積攢好幾月碎銀才買來的心愛物件,要是丟了少不得心疼多時。她突然看到一隻手幫她拾起了小釵,抬頭一看,是位面容溫醇的僧衣男子,袈裟破敗,貧苦到穿不起鞋子,她性情怯弱含羞,一時間漲紅了臉,手足無措,面貌清逸的僧人一笑,遞還給她釵子,呢喃一聲,「當年她將她的釵子別在我髮髻之間,取笑我小釵承鬢好嬌嬈。」

    在女子眼中古里古怪的僧人站起身,茫然道:「可惜你不是她,我也不是我了。」

    眼神恍惚的劉松濤長呼出一口氣,低頭手中已無劍。

    那一年見她見晚了,將她無衣屍體放入懷中,他曾脫衣為她裹上,然後背她回逐鹿。

    劉松濤伸手撕下一隻袖子,手腕一抖,一柄衣劍在手。

    他對那女子笑道:「替她看一看這一劍如何。」

    哪裡經歷過如此驚心動魄場景的女子被嚇得不輕,癡癡點頭,泫然欲泣。

    劉松濤淚流滿面,沙啞哭笑道:「當年三人一起逍遙江湖,趙黃巢負你不負江山,你負劉松濤。劉松濤有負逐鹿山,只不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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