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開紫禁。
王公九卿文武百官魚貫而入,徐鳳年終於看見了眼前那座大殿,黃頂紅牆,兩翼黃琉璃瓦頂逐漸跌落,大殿建在白色須彌座承托之上,腳底中軸線左右是磨磚對縫的海墁磚地,徐鳳年略懂風水堪輿,知道身後這條中軸一直向南,不光是十六里御道,還有一條更為延伸至帝國南方的漫長地軸,封禪泰山,淮中群山,加上江南諸多山脈,構成了氣勢磅礡的三重案山,那名京城趙家天子,就在大殿龍椅上,南面而聽天下。
文官魁首張巨鹿靠右而行,武將鰲頭顧劍棠偏左,五位宗室藩王都在張巨鹿周邊緩行,唯獨陳芝豹堪堪與顧劍棠並肩而行。徐鳳年身為藩王世子,位列本不該如今靠前,可沒有任何人提出異議,言官閉嘴,太監噤聲。五大藩王中靖安王趙珣走在淮南王趙英身後,而膠東王趙睢有意無意落後一個身形,掉在了後輩侄子趙珣之後,僅僅走在徐鳳年之前,卻沒有任何言語。好似一堵搖搖欲墜的老牆,最後一次為年輕人遮風擋雨。徐鳳年一直視線低垂,默默數著步子,當視野中映入輝煌龍壁,就要開始拾階而上,一腳踏在白玉石階上,輕輕回首望去,人頭攢動,玉打玉,聲琅琅。他這一身形微微凝滯,身後那名曾經抬棺死諫北涼王的年邁文臣就下意識趕忙縮回踏出一腳,重重鼻哼一聲,顯然是不滿這年輕世子的不識大體,徐鳳年收回視線,也不理會這位閣老的藉機示威,返身步步高陞,登高入殿。
殿中設龍椅寶座,殿前為丹陛,擺有銅龜銅鶴日晷嘉量四樣重器,上下露台列有十八尊鼎。當有資格入殿朝會的權臣大員就位站定,一身正黃龍袍的天子終於出現,幾位皇子也都輕輕步入殿內,按照舊例,此時太監出聲開啟早朝禮儀,大殿內外百官便要跪下叩見皇帝,可這一次朝會顯然與以往大有不同,不光是韓貂寺為宋堂祿代替,皇帝更是沒有急於落座,面容肅穆的內官監掌印宋堂祿朗聲道:「今日早朝,尚書令張巨鹿無須下跪。」
紫髯碧眼的張首輔紋絲不動,他本就站在右手最前位置,並肩而立的幾位皇子,也都垂目低斂,自然無人可知這位當朝宰輔的表情。自從離陽平定春秋中原以後,可獲特勳的官員屈指可數,扳手指算來,不過寥寥三人,老首輔,即張巨鹿的授業恩師,朝會可不跪天子。西楚老太師入京擔任門下省左僕射後,御賜可坐於丹陛下的一張黃花梨太師椅上,只是老人不曾一次落座。再就是曾經還是大柱國的北涼王面聖不跪,聽聖不跪,並且可佩刀上殿。三人中,就數文武官爵位都是極人臣的徐驍依仗軍功,最是不客氣,自然招惹非議。
「大將軍顧劍棠不跪。」
宋堂祿不似太監的渾厚嗓音繼續沉沉傳下。
大殿左手第一人兵部尚書顧劍棠微微低頭,算是謝恩。離陽上下,非議徐驍事事大不敬,也大多惋惜這名同為春秋功勳重臣的大將軍不得施展抱負,十八年困於兵部尚書一職,直到最近幾年,趕赴北境邊陲,朝野上下都深感天子聖明,有顧劍棠守衛京城北門,離陽自可安枕無憂。只是時下不斷有小道消息從京城高門府邸中流出,說顧大將軍即將卸任兵部尚書,這讓許多人又開始犯嘀咕,想著萬萬不要連顧尚書的軍權都一併給撤了,如今北地邊陲軍鎮才略有起色,難道就要過河拆橋?那未免也太卸磨殺驢了些。
「兵聖陳芝豹不跪。以後朝會,陳芝豹可便服入殿,佩劍登堂。」
陳芝豹面無表情。
但殿內朝廷棟樑勳貴們都倒抽了一口冷氣,一些年輕的臣子,興許只是聽老一輩說小人屠是如何被當今天子器重推崇,大多不以為然,今天算是徹底領教了。陳芝豹時下既無封王也無官職,那好,直接就在廟堂百官面前封你一個兵聖!這兩個字,比起面聖不跪可要來得還要份量更重!顯然陳芝豹之於一統春秋的離陽,幾乎等同於春秋十三甲之一的兵甲葉白夔之於西楚了。前段時候五王入京,皇帝並無任何出格禮遇,唯獨白馬白衣西蜀梅子酒入京,皇帝親自出宮迎接!如今更是便服佩劍參加朝會,成為徐驍老首輔孫希濟之後第四人!陳芝豹所獲殊榮,可謂登峰造極。
「燕敕王趙炳不跪。」
燕敕王低頭輕聲道:「謝主隆恩。」
「國子監左祭酒桓溫不跪。」
乾瘦老頭兒桓溫洒然一笑,坦然受之。桓溫是離陽朝廷的一個異類,以不爭出名,一次不爭不算什麼,可桓溫則是足足不爭了大半輩子,當年老首輔得意門生中,公認桓溫詩才猶在張巨鹿之上,老首輔去世前可恩蔭一人入翰林院擔任黃門郎,據說便是桓溫讓給了碧眼兒,自己偷溜出京,當了個芝麻綠豆大的外地官,不驕不躁慢慢爬升。後來入京復職,皇帝本意是讓他入主吏部或是禮部,可當時那兩個正三品高位,恰好想要坐上去的都是他的至交老友,於是桓溫就又跑去清湯寡水的國子監擔任祭酒,閉門一心研究學問,朝廷重臣論清譽之高,可與桓溫相提並論的士林領袖,不過晚節不保的宋老夫子和時下禮部尚書盧道林幾人而已。
「雄州姚白峰不跪。」
一名位置靠後的儒雅老者微微作揖還禮,不卑不亢。姚白峰一向是離陽王朝中散仙式的逍遙巨儒,自身便是一等一的理學大家,姚門五雄,聲名絲毫不遜色於先前的宋門三傑,更是以家學跟坐鎮上陰學宮齊陽龍的私學抗衡,張巨鹿年輕時候多次向姚大家問道,碧眼兒及冠時負笈遊學,第一個去處,便是雄州姚家的文治樓。姚白峰畢生致力於將格物致知等理學精髓演化為國學,桃李滿天下。這次赴京面聖,若非實在是五王齊聚以及陳芝豹單騎而來太過於吸引目光,換做平時任何時分,姚白峰的行程都不該如此略顯「清淨」。
「北涼世子徐鳳年不跪。」
掌印太監宋堂祿此言一出,大殿內終於嘩然開來,並排官員大多面面相覷。
但緊接下來一句更是讓人震撼得無以復加:「可懸北涼刀入殿,可著便服隨意出入宮禁。」
無數朝臣心中歎息,這是朝廷在給這小王八蛋將來世襲罔替北涼王造勢啊。
好一個北涼。
幾次不跪之中,顯然又有輕重之別,張巨鹿顧劍棠趙炳桓溫姚白峰這五人,他們的不跪只在今日朝會,以後面聖恐怕就沒有這份待遇了,而同樣是北涼出身的陳芝豹徐鳳年兩人,且不去說以後跪不跪,一個已經可以佩劍登堂,一個則是懸刀上殿,意味著兩人以後只要不犯下謀逆大罪,這份榮耀就會一直綿延傳承下去,每多參與一次朝會,就多一分不可言喻的煊赫。對於被天子親口譽為白衣戰仙的陳芝豹,大殿群臣早已有心理準備,至於姚白峰好歹也是久負盛名的當朝碩儒,一次不跪,還在情理之中,唯獨這個北涼世子徐鳳年,何德何能?!一些痛恨北涼忌憚人屠的骨鯁臣子,斜眼偷瞥那滿頭霜白如老人的年輕男子,都不約而同暗自腹誹,既然都白了頭,乾脆去死好了!北涼白髮人送白髮人,那才真是舉國歡慶的大喜事!
七不跪,再無誰可不跪。
殿內殿外千餘人在掌印太監出聲後,緩緩跪下,如潮水由南向北迅速湧去。
不說廣場上那些不得見到天子龍顏的朝臣,寬闊大殿丹墀上三百餘臣子跪拜以後,也只能望見龍椅上皇帝的雙足。
七人不跪中,如姚白峰等人在內的大半低頭彎腰。老頭兒桓溫倒是還好,左顧右看,在這位被笑稱坦坦翁的老人眼中,左邊遠處那位不再白衣的蟒袍陳芝豹,玉樹臨風,器宇軒昂,真是個走到哪裡都出彩的奇男子,桓溫對這個早享富貴的年輕後生,觀感不錯,心中早早將他跟兵部尚書顧劍棠位列一線。然後桓溫就看到身前那個一襲白蟒衣的傢伙,比起陳芝豹更為年輕,兩者口碑當然是天壤之別,白衣兵聖提著梅子酒入城,萬人空巷,皇帝親臨,而身前所站這位無緣無故白了頭的人屠嫡長子,可就差了十萬八千里,聽說連禮部官員都見著他的面,讓禮部上下憋屈氣得不行,若非顧忌尚書盧道林跟徐家的親家關係,衙門辦公時早就破口大罵上了。
桓溫差點沒能憋住笑聲,這小子可真是不知是憨傻還是鎮定,這會兒正抬頭瞧向大殿正中懸掛軒轅鏡的藻井上,桓溫順著視線也一起抬頭,桓溫學富五車博古通今,是文壇公認的萬事懂,不光知道徐鳳年所瞧地方放有一塊桃木鎮宅靈符,甚至連桃符正反兩面的符文都一清二楚,離陽王朝原本道佛兼重,道教在前,佛門在後,因此那枚鎮殿桃符佛道合一,正面刻有道教「三清秘法鎮國靈符」以及太極符圖,背面是兩禪寺一位佛陀的《大威德八字密咒心經》以及八寶傘蓋咒和觀音咒。不過在桓溫看來,既然滅佛開始,這枚鎮殿靈符差不多也該跟敷文牌坊一樣以新換舊了。桓溫就這樣直愣愣凝視著那名年輕人的背影,琢磨出一些不為人知的題外意味來,病虎楊太歲心中有愧於京城白衣案,這些年江河日下,跌境得厲害,擋不住青詞宰相趙丹坪日漸得勢,只求生前能夠在不可螳臂當車的滅佛洪流中悄悄立起一塊河中砥柱,可仍是人算不如天算,身死劍閣關外,他這一死,加上龍樹聖僧圓寂於北莽,李當心又不願再走出兩禪寺,佛門已是注定慘淡。桓溫是少數直言不諱主張三教合一的讀書人,可惜在這件事情上,桓老頭也知道碧眼兒的苦衷,就不給這位首輔添亂了。
皇帝一聲「眾愛卿平身」打斷了桓溫的思緒。
桓溫收拾了一些感觸情緒,開始閉眼休憩打盹,今日早朝那些個驚雷消息,老人早已得知**,也就談不上期待了。雖說他也身在其中,可桓溫早已耳順知天命,見怪不怪。
今天也沒有誰敢不識趣多嘴,只有豎起耳朵聽的份兒。
一道道聖旨頒下。
看那些文武百官的面色,就知道很快便是一場氣勢洶洶的朝野震動。
「擢升國子監左祭酒桓溫為門下省左僕射,封文亭閣大學士。」
「擢升姚白峰為國子監左祭酒。」
「擢升晉蘭亭為國子監右祭酒。」
「顧劍棠卸任兵部尚書,封大柱國,總領北地軍政。」
「擢升盧升象為兵部侍郎。」
「封嚴傑溪洞淵閣大學士。」
……
最後一道聖旨則是:「陳芝豹掌兵部尚書,日後若有外任,亦可遙領兵部。」
宣讀至此,陳芝豹轉頭右望,恰好有一人左望而來。
龍椅之上,皇帝眼神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