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面前,沒有誰敢自稱出身槍術世家。王繡在天下槍林的地位,如同李淳罡之於劍道。
十餘柔然鐵騎自恃騎術超群以及胯下戰馬出類拔萃的負力,同時提起長槍,只是雙方相距極近,戰馬的血統和馴養再優良,也不能在承載一名重甲騎士的前提下進行爆發式衝擊,兩匹戰馬同時踩著細碎步子,率先殺向青衣青鞋的清秀女子。他們這十餘騎皆是跟隨山主久經沙場的競技武騎,對陣軍旅甲士和江湖人士都十分擅長。兩桿漆黑鐵槍,居高臨下,一桿刺,一桿掃,左邊刺向青鳥眉心,右邊掃向青鳥臂膀。
青鳥曾經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刺客,入莽練槍以後殺人手法渾然一變,契合王繡剛猛魔怔的槍法宗旨,尤其是當王繡的剎那由女子之身的青鳥使出,更為賞心悅目,剎那槍出,明明是招式簡樸的一記筆直遞出,槍身竟然彎曲出一個詭異弧度,猩紅槍身外弧撞在鐵騎刺額一槍的槍身上,撞偏了這一槍後,剎那槍身借力再曲弧,弧口瞬間變了一個反向,把掃臂一槍又給崩掉,然後剎那槍擰直一戳,透過戰馬頭顱點在馬背上甲士的胸口,槍身一曲生弧度,槍頭勁頭蓄勢一崩,就將那名騎士的胸甲炸裂,整個人被挑飛到空中,尚未墜地就已氣絕人亡。
王繡的崩字訣,傷人身體血肉更傷人經脈氣機,蛛網首席刺客一截柳的插柳成蔭,可以讓劍氣生根,這等陰毒劍術,其實便悟自王繡的槍法,王繡一生挾技游天下,狹路相逢從不讓步,出手更不留情,北莽這二十幾年中有無數武夫精研王繡槍術,王繡就像一條黃河蛟龍,身死之後,後輩江湖探河尋寶,有人不過撿起一鱗半爪,有人拾起龍鬚,唯獨一截柳抓住了那顆驪珠。青鳥自幼見識王繡這個武癡的練槍行徑,近水樓台,更繼承了父輩的天賦,對於四字訣的領會,遠非一截柳這些外人能夠想像。那會兒雄鎮北涼武林的王家,總能在內院見到一個小女孩,不論寒暑,都在一步一肘練習出槍,滿手老繭提一根木桿子不斷抽掣。
青鳥在對撞狂奔中一抖剎那,纏那住一桿鐵槍,手中剎那的槍頭劃出一個氣勢磅礡的渾圓,一名騎士的整顆頭顱就給摘掉。她一腳踹在擦肩而過的戰馬腹部,連人帶馬都震出三四丈外。奔襲中,腳尖一點,躲過雙槍扎刺,手心滑至剎那中端,槍式旋出一個大圓,大圓更有剎那槍帶出的本身弧度,如同一條套馬繩在空中晃蕩,蓄勢至圓滿,剎那離手後,以她為圓心,二十步以內,三騎連人帶鐵甲再帶戰馬都給截斷,或斷腰,或斷頭。
青鳥繼續弓腰前衝,剎那恰巧飛蕩在她手邊,一槍震出,在一名騎士面目前三寸處急停,不等鐵騎暗自慶幸這殺人如麻的女子氣機衰竭,旁人只看見他的一張臉便塌陷下去,慘不忍睹。
青鳥輕拍槍桿,剎那槍環繞到身後,格擋住作刀劈的一根凌厲鐵槍,弧字能殺人,也能防禦,背對騎士的她雙臂敲在槍身上,剎那槍頓時彈砸在那名騎士的胸口,青鳥轉身,右腳後撤一大步,握住彈回的剎那,變橫做豎,便是一個回馬槍拖字訣,將那名本就已經臉色如金箔的慘淡騎士腹部捅出一個大窟窿,青鳥微微提槍,巨大挑力使得尚未死絕騎士飛向天空,她抽槍,復爾一戳一攪,這名甲士的屍體就開了花。
她四周,能夠站著的沒幾名騎士了。
僅剩下小半數目的騎士眼神交匯後,都準備展開誓死一搏。
青鳥眼角餘光望向小溪那邊的風波。
還要殺得再快一些。
徐北枳想死的心都有了,原本不信鬼神之說的讀書人此時給如同紅蝠的陰物四臂扯住,吊在遠離險地的一顆大樹上,先前幾次遠觀,朱袍元嬰都是一面示人,四臂齊齊縮入大袖,這會兒徐北枳近距離望著那張地藏菩薩悲憫相,清清楚楚感知到它的四條胳膊,默默閉上眼睛,他曾經跟爺爺爭執過「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七字的註疏,徐淮南與歷代儒士持有相同見解,將怪力亂神譯成怪異勇力叛亂鬼神四事,徐北枳則認為不應是簡單建立在儒家對墨家敬奉鬼神的非議基礎上,怪力亂與神之間並非並列,而是間隔,亂作動詞用,神專指心智。這會兒徐北枳倒是覺得自己大錯特錯,又是唸經唸咒又是口誦真言。
陰物根本沒有理會如墜冰窖的書生,那張歡喜相面孔望向遠方,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幫忙。朱袍廣袖內披有青蟒甲的陰物丟掉手中累贅,摔了徐北枳一個七葷八素,它那具不看雙面四臂其實也算玲瓏有致的嬌軀開始緩緩上浮,高過頂端枝椏,大袖招搖,襯托得一雙不穿鞋襪的赤足愈發雪白刺眼,徐北枳偶然抬頭瞧見這一幕,更加顫慄,難道真是從酆都跑出來的鬼怪不成?元嬰僵硬扭動了一下脖子,它的視野中,有繁密如蝗群的眾多甲士棄馬步行,向山上推進。
陰物摸了摸肚皮,打了個嗝。
常人酒足飯飽才打嗝,它是飢餓難耐時才會打嗝。
溪上第五貉譏諷道:「倒要看你能躲到何時!」
動了怒氣真火的提兵山山主將龍筋往後一拋,他壓斷馬背時抽了刀,系有金絲糰子的刀鞘就留在了死馬附近,插在地面上,這一拋刀,便將龍筋歸了鞘。
第五貉本就不是以刀術著稱於世,既然曾經徒手折斷了鄧茂的長矛,就很能說明問題。
第五貉棄刀不用後,瞧了一眼晃蕩起伏的小溪下游,發出一聲冷笑,也不再刻意懸氣漂浮在溪水之上,跟徐鳳年一樣潛入水中。
徐鳳年終於現出身形,渾身濕透,提了一柄劍氣如風飄拂的春秋劍。
溪水從他頭頂迅速退去,高度下降為腰間,雙膝,最後只餘下腳底的水漬。
實在是無路可退無處可藏了,第五貉所佔之地,成了分界線,小溪被這名紫衣男子阻截,不得靠近那條橫線一丈,洶湧渾濁的溪水在他身後止住,不斷往兩岸漫去,溪水張牙舞爪,像一頭隨時擇人而噬的黃龍惡蛟。
徐鳳年做了個讓第五貉覺得反常的動作:將鋒芒無匹的春秋劍還鞘。
刀歸鞘,那是第五貉有所憑恃。
劍歸鞘。
急著投胎嗎?
第五貉大踏步前奔,如悶雷撼動大地,魁梧男子每走一步,身後溪水便推進一步。
徐鳳年一掌回撤,掌心朝內,一掌推出,掌心向外。
十二飛劍結成一座半圓劍陣。是以那結青絲的手法造就,取了雷池這麼個還算響亮的名字。
第五貉則是實打實一力降十會,毫無花哨手段,相距五步時,身形側向擰轉,一拳便狠狠掄下。徐鳳年一掌扶搖撐住那摧城撼山的拳頭,雙腳下陷泥地,沒過膝蓋,一掌托塔式,疊在掌背,竟是不躲不避硬生生要扛下這一拳,第五貉怒氣橫生,一壓再壓,徐鳳年膝下淤泥濺射開來,迅捷過羽箭,第五貉身後的溪水一樣搖晃厲害,徐鳳年的劍陣凝聚不散,並不是要做那多餘的攻勢,而是借十二飛劍的劍胎扶襯大黃庭,人與劍陣靈犀相合!
第五貉一腳踹出,面無表情的徐鳳年右掌下拍,左掌推向第五貉胸口,既沒有拍散那一腳,也沒有觸及那一襲紫衣,徐鳳年僅是卸去一些勁道,便徒勞無功地往後掠滑出去,雙腳跟刀子在溪底割出一條溝壑。
不等徐鳳年站定換氣,第五貉一記鞭腿就掃向脖頸。
徐鳳年斜過肩頭,雙手擋住,光是看半圓劍陣的顫抖幅度,就知道這一腳的勢大力沉,徐鳳年整個人陷入溪岸等人高的泥濘河牆中。
第五貉一腳踏在徐鳳年心口,將他後背推入泥牆幾尺深,猶有閒情搖頭取笑道:「虧得有十二柄不輸吳家劍塚的飛劍,不取人頭顱,還能算是飛劍嗎?」
第五貉雙手探空一抓,然後五指成鉤,一座由青絲結雷池的劍道嶄新陣法就給巨力撕扯得搖搖墜墜。
徐鳳年不給他毀掉雷池的機會,肩撞向第五貉。
第五貉一手扯住劍陣,一手橫臂揮出,側飛出去徐鳳年氣機,和劍陣頓時失去牽引。
第五貉一腳踩地,高高躍起,一記肘擊轟向尚未穩住身形的徐鳳年。
溪底出現一個寬丈餘長丈餘的大坑。
這還是徐鳳年拿海市蜃樓削去第五貉一肘十之**勁道的後果。
第五貉獰笑道:「就這些斤兩,也敢跟我叫板?!」
第五貉站定,不再追逐落魄狼狽的徐鳳年,拉出一個天人拋大鼎的威武大架,當空一拳。
徐鳳年氣機流轉速度攀至習武以來的頂峰,雙手畫圓復畫圓,仍是無法徹底消弭這一拳的迅猛罡風。
身軀被擊中後,彎曲如弓。
徐鳳年嘴角滲出烏黑血跡,含糊不清道:「我曾醉酒鞭名馬。」
第五貉不留情地展開碾壓式擊殺,只見溪底紫衣氣焰彪炳,黑衣劍客不斷擊飛倒退,在乾涸的溪底,已經足足打出了一里路距離。
第五貉甚至都沒有聽清徐鳳年的下一句,「我曾年少擲千金。」
攻勢連綿雷霆萬鈞第五貉逮住一個機會,抓住徐鳳年雙腿,朝身後溪水丟出。
徐鳳年的身體劃破了洶湧溪水。
一氣劃出大半里路。
徐鳳年單膝跪地,一指輕彈身後春秋劍鞘,「我曾春秋換春雷。」
春秋劍與劍鞘一起飛出,刺向一隻行囊。
徐鳳年一柄出鞘春雷在手。
徐鳳年站直以後,微微屈膝,右手雙指併攏,左手春雷刀尖直指第五貉。
「我曾溪底殺指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