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城巨仙宮硬生生一分劈作二以後,被派去掖庭宮的宮女宦官就如同被打入了冷宮,不受待見,這批人大多是不得勢不得寵的小角色,起先還有些希冀靠著投機博取地位的權勢人物,主動由紫金宮轉入掖庭宮,後來瞅見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新主子,根本就沒入駐的跡象,立馬心涼,趕忙給內務府塞銀子遞紅包,牆頭草倒回紫金宮。如今留下不到一百人守著空落落的兩宮四殿,加上一座風景極佳的御景苑,也就只是做些伺弄花草灑掃雜活,乘龍無望,半點油水都沒有,前些天還有一位女官不慎,給金吾衛騎兵小統領禍害了,都不敢聲張,若非那名滿城皆知有狐臭的統領自己酒後失言,傳到紫金宮宮主耳中,斬首示眾,否則指不定還要被糟蹋幾回身子。
御景苑模仿中原皇室花園而建,敦煌城建於黃沙之上,這座園子僅僅供水一項就花費巨萬,可想而知,當初魔頭洛陽帶給敦煌城多大的壓力。不過對於小閹宦來說,那座紫金宮的新宮主也好,這座掖庭宮從未露面的北莽首席魔頭也罷,都是遙不可及的可怕大人物,還是更希望一輩子都不要見面才好。小童子姓童,十二三歲,長得清秀瘦弱,前年冬天入宮時認了一名老宦官拜作師傅,是改名冬壽,家裡窮苦至極,爹娘身體多病,幾個妹妹都要餓死,窮人孩子早當家,可沒田地沒手藝,就算當乞丐又能討幾口飯回家?
當時才九歲的孩子一咬牙就根據無意中聽來的法子,私白了身子,鮮血淋漓痛暈在地藏本願北門之外的雪地裡,被出宮採辦食材的老宦官瞧見,回去跟內務府說情,好說歹說,用去了一輩子小心翼翼積攢下來的那點人情,才帶了這個苦命孩子入宮做小太監,不曾想私白不淨,在床上躺了三個月後才痊癒,就又被拎去慎刑房給淨身一次,孩子差點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幸好老宦官有些餘錢,都花在了這個孩子的生養上,這才保住了性命,孩子懂得感恩,毫無懸念拜了老宦官做師父,這便是冬壽的有來。不過老宦官無權無勢無結黨,自己本就在紫金宮御景苑打雜,冬壽自然無法去紫金宮撈取油水活計,不過好在宮中開銷不大,每月俸錢都還能送出一些宮外給家人,這期間自然要被轉手宦官剋扣掉一些,小太監冬壽也知足,不會有啥怨言,聽說家裡還是賣了一個妹妹,但是接下來他的俸錢就足夠養活一家子,冬壽只是有些愧疚,想著以後出息了,熬五六年去做個小頭目,再攢錢把妹妹贖回來。
掖庭宮年長一些的小太監都喜歡合著伙拿他逗樂,宮中規矩森嚴,宦官本就不多,除了兢兢業業埋頭做事,也無樂趣可言,聚眾賭博私自碎嘴之類,一經發現就要被杖殺,況且掖庭宮人煙稀少,跟後娘養的似的,格外死氣沉沉,性情頑劣的小宦官就時不時把無依無靠的冬壽當樂子耍,也不敢正大光明,一般都是像今天這樣喊到御景苑陰影處,剝了他褲子,一頓亂踩,也不敢往死踩踏,鬧出人命可是要賠命的。
五六個小宦官嬉笑著離去。冬壽默默穿上褲子,拍去塵土,靠著假山疼痛喘息。他身後假山叫堆山,師父說是東越王朝那邊神湖找來的石塊堆砌而成,山上種植有四季長的名貴樹木,於是就叫堆山了,腳下石板小徑是各色鵝卵石鑲嵌鋪成福祿壽三字,他現在也就只認識那三個字,估計這輩子也就差不多是這樣,最多加上個名字裡的冬字,他本想請教師父那個自己姓氏的童字如何書寫,老宦官冷冷說了一句,進了宮就別記住這些沒用的東西。那以後冬壽就死了心,開始徹底把自己當做宮裡人。
冬壽走了幾步,吃不住疼,又彎腰休息了會兒,想著還要偷偷替師父去給一片花木裁剪澆水,就忍著刺痛挪步,猛然停下腳步,看到眼前堆山口子上站著個穿紫衣的俊逸人物,人長得可比金吾衛騎還要精神,至於那件袍子,更是從未見過無法想像的好看貴氣,冬壽趕緊下跪請安。
徐鳳年看著這名小宦官,這是第二次遇見,第一次他當時坐在一棵樹上賞景,看到少年在園子裡鬼鬼祟祟去了堆山頂,望向宮外,偷偷流淚。
徐鳳年平淡道:「別跪了,我不是宮裡人。」
小宦官愣了一下,臉色蒼白,趕忙起身抓住這人袖口,緊張道:「你趕緊走啊,被抓住是要被殺頭的!」
徐鳳年笑著反問道:「你怎麼不喊人抓我?」
冬壽似乎自己也懵了,猶豫了一下後還是搖頭,意識到自己一隻手可能髒了這人的袖子,連忙縮回手,仍是神情慌張,壓低聲音央求道:「你快逃啊,被發現就來不及了,真會被砍頭的!」
徐鳳年說道:「放心,我是來御景苑的石匠,負責修葺堆山。就是身後這座假山。」
冬壽盯著他瞧了一會兒,不像說謊,如釋重負。
徐鳳年問道:「怎麼被打了?」
冬壽又緊張起來,有些本能的結巴:「沒,沒,和朋友鬧著玩。」
徐鳳年譏諷道:「朋友?小小宦官,也談朋友?」
冬壽漲紅了臉,轉而變白,不知所措。
徐鳳年微微搖頭,問道:「你叫冬壽?宮裡前輩宦官給你取的破爛名字吧,不過我估計你師父也是混吃等死的貨色。」
冬壽破天荒惱火起來,還是結巴:「不許你,你,這麼說我師父!」
徐鳳年斜眼道:「就說了,你能如何?打我?我是請進宮內做事的石匠,你惹得起?信不信連你師父一起轟出宮外,一起餓死?到時候你別叫冬壽,叫『夏死』算了。」
冬壽一下子哭出聲,撲通一聲跪下,不再結巴了,使勁磕頭道:「是冬壽不懂事,衝撞了石匠大人,你打我,別連累我師父……」
小宦官很快在鵝卵石地板上嗑出了鮮血,恰巧是那個壽字。
徐鳳年眼角餘光看到紅薯走來,擺擺手示意她不要走近,慢悠悠說道:「起來吧,我是做事來了,不跟你一般見識。」
小宦官仍是不敢起身,繼續磕頭:「石匠大人有大量,打我一頓出氣才好,出夠了氣,小的才敢起身。」
徐鳳年怒道:「起來!」
別說小宦官,就連遠處紅薯都嚇了一跳。
冬壽怯生生站起身,不敢去擦拭血水,流淌下眉間,再順著臉頰滑落。
徐鳳年伸手拿袖口去擦,小宦官往後一退,見他皺了一下眉頭,不敢再躲,生怕前功盡棄,又惹怒了這位石匠大人。
擦過了血污,一大一小,一時間相對無言。
徐鳳年盡量和顏悅色道:「你忙你的去。」
小宦官戰戰兢兢離去,走遠了,悄悄一回頭,結果就又看到身穿紫衣的石匠大人,徐鳳年笑道:「我走走看看,你別管我。」
接下來冬壽去修剪那些比他這條命要值錢太多的一株株花草,當他無意間看到石匠大人摘了一枝花,就忍著心中畏懼哭著說這是砍頭的大罪,然後大人說他是石匠,不打緊。於是接下來冬壽幹活一個時辰,就哭了不下六次。所幸御景苑佔地寬廣,也沒誰留意這塊花圃的情形,冬壽感覺自己的膽子都下破了,上下牙齒打顫不止,偏偏沒勇氣喊人來把這個紫衣大人物帶走,雖然石匠大人嘴上說得輕巧,可他覺得這樣犯事,被逮住肯定是要被帶去斬首示眾的,這兩年,每次見著從樹上鳥巢裡跌落的瀕死雛鳥,就都要傷心很長時間,哪裡忍心害死一個活生生的人。
然後冬壽被眼中一幕給五雷轟頂,那名石匠大人走到遠處一名看不清面容的錦衣女子身前,有說有笑。
私通宮中女官,更是死罪一樁啊!
冬壽閉上眼睛唸唸叨叨:「我什麼都沒有看見,什麼都沒有……」
徐鳳年走回小宦官身前,笑道:「你入宮前姓什麼名什麼。」
冬壽欲言又止。
徐鳳年安靜等待。
冬壽低頭輕聲道:「童貫,一貫錢的貫。」
徐鳳年點頭微笑道:「名字很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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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壽迅速抬頭,神采奕奕,問道:「真的嗎?」
徐鳳年一本正經道:「真的,離陽那邊有個被滅了的南唐,曾經有個大太監就叫童貫,很有來頭,做成了媼相。」
冬壽一臉迷惑。
徐鳳年坐在臨湖草地上,身後是奼紫嫣紅,解釋道:「尋常男子做到首輔宰相後,叫公相,其實一般沒這個多此一舉的說法,耐不住那個跟你同名同姓的童貫太厲害,以宦官之身有了不輸給宰相的權柄,才有了媼相和相對的公相。」
少年咧嘴偷偷笑了笑,很自豪。
徐鳳年換了個話題,問道:「知道堆山是敦煌城主在九九重陽節登高的地方嗎?」
小宦官茫然道:「沒聽師父說過。」
徐鳳年笑道:「以後想家了,就去那裡看著宮外。」
小宦官紅了臉。
徐鳳年問道:「如果有一天你當上了大太監,會做什麼?」
冬壽靦腆道:「給宮外爹娘和妹妹寄很多錢。」
「還有呢?」
「孝敬師父唄。」
「沒了?」
「沒了吧。」
「說實話。」
「殺了那些笑話我師父的宦官!」
「欺負你的那幾個?」
「一起殺了,剝皮抽筋才好。」
不知不覺吐露了心事,記起師父的教誨,小宦官驟然驚駭悔恨,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徐鳳年望向湖面,輕描淡寫道:「別怕,這才是男人該說該做的。我沒空跟你一個小宦官過意不去。」
冬壽低頭道:「我是男人嗎?」
徐鳳年笑道:「你自己知道就行。」
雲淡風輕。
紅薯始終沒有打攪他們。
接下來幾天徐鳳年除了閱覽筆札和類似史官記載的敦煌城事項,得空就去御景苑透氣,和小宦官聊天,一來二去,冬壽也不再拘謹怯弱,多了幾分活潑生氣,兩人閒聊也沒有什麼邊際。
「女子的脾氣好壞,跟nǎi-子大小直接掛鉤。不信你想想看身邊宮女姐姐們的情景,是不是這個道理?」
「咦,好像真的是!」
「那你覺得哪個宮女姐姐胸部最為沉甸甸的。」
「那當然是女官綺雪姐姐,臉蛋可漂亮了,那些值衛的金吾騎每次眼睛都看直了,嘿,我也差不多,不過也就是想想。嗯,還有澄瑞殿當差的詩玉姐姐,可能胸脯還要大一些,就是長得不如綺雪那般好看。」
「那你是喜歡大的?」
「沒呢,我覺得吧,太大其實不好,還是小一些好,長得那麼沉,都要把衣裳給撐破了,我都替她們覺得累得慌。還是臉蛋最緊要了。」
「你還小,不懂。」
「石匠大人你懂,給說說?」
「你一個小宦官知道這個做什麼。」
「唉。」
「很愁?」
「有吃有喝,愁啥,男女之間的事情,才不去想,其實我知道宮裡有對食的大宦官和宮女姐姐,都挺可憐的。」
「有你可憐?」
「唉。」
「冬壽,你就知道唉。」
「嘿嘿,沒學問吶,不知道說啥,沒法子的事情。」
最後一次碰頭很短暫,是一個黃昏,徐鳳年說道:「事情辦完了,得出宮。」
小宦官不想哭但沒忍住,很快哭得稀里嘩啦。然後說讓他等會兒,跑得匆忙,回來時,遞給徐鳳年一隻錢袋子,求他送給宮外家人。
徐鳳年問道:「不怕我貪了去?」
小宦官搖頭道:「知道石匠大人不是這樣的人!」
徐鳳年丟回錢袋,砸在他臉上,罵道:「你知道個屁!萬一被私吞了或者被我不小心忘了,你一家子挨餓熬得過一個月?」
冬壽撿起那只錢囊,委屈而茫然,又開始哽咽。
徐鳳年摸了摸他的腦袋,輕聲道:「以後別輕易信誰,不過認準了一件事,是要鑽牛角尖去做好。錢袋給我,保證幫你送到。」
冬壽擦了擦淚水,送出錢袋子,笑得無比開心。
徐鳳年轉身就走,想了想轉身,吩咐道:「去折根花枝過來。」
小宦官天人交戰,最終還是壯起膽去折了一枝過來,徐鳳年蹲在地上拿枝椏在地上寫了兩個字,抬起頭。
冬壽激動顫聲,小心翼翼問道:「童貫?」
徐鳳年起身後,捏斷花枝一節一節,一捧盡數都丟入湖中,使勁揉了揉小宦官腦袋。
少年哭哭笑笑。
徐鳳年徑直走遠,到了拐角處,看到亭亭玉立的紅薯。
紅薯輕聲問道:「給小傢伙安排個安穩的清水衙門,還是丟到油鍋裡炸上一番?」
徐鳳年搖頭道:「不急,再等兩年,如果性子沒變壞,就找人教他識字,然後送去藏經閣,秘笈任它翻閱,你也別太用心,拔苗助長,接下來只看他自己造化。」
紅薯點了點頭。
湖邊,小宦官撿起一些臨湖的枝椏,塞進袖子,準備丟進堆山那些深不見底的狹小洞坑裡。
回到「童貫」兩個字邊上,蹲著看了一遍又一遍,記在腦中,準備擦去時,仍是不捨得,想了想,拿出一截帶刺的花枝,在手心深深刺下細小兩字。
他蹲在那裡發呆,許久才回神說道:「早知道再懇求恩人教我冬字如何寫了。」
小宦官一巴掌狠狠拍在自己臉上,「別不知足!」
他站起身,攥緊拳頭,眼神堅毅。
少年鬆開拳頭,低頭望去,喃喃道:「童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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