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的墳地墓穴附近,藏有許多「火窯」,那都是死屍腐爛消解,混合了地底「烷沼」,從而形成了一種特殊的可燃性氣體,被長年封閉在洞穴裡,一旦突然暴露,與外界空氣接觸,就會產生劇烈的燃燒現象。
該著趙老憋倒霉,他要找的「雷公墨」,恰好緊挨著一個充滿沼氣的「火窯」,他命人以長繩牽引石塊,立刻使洞壁崩塌,「呼」地湧出一串火球,燒得趙老憋在地縫裡掙扎翻滾,「爹一聲、娘一聲」的慘叫,而他身上縛著的繩索也因此斷裂,連人帶石頭,一同跌進了地縫深處。
司馬灰他們三個人,見出了意外,急忙俯著身子去看下面的情況,就看壁上泥土沙石紛紛滾落,那盞馬燈也摔滅了,底下是一片漆黑,根本看不到任何東西。
幸好「雷公墨」附近是螢蠰滋生的巢穴,有無數受到驚嚇的「燈籠蟲」,都從草根中飛出,沒頭沒腦的到處亂躥亂撞,地下的裂縫中螢燭流轉,稍微亮了起來,藉著一層層暗淡陰森的光霧,隱約可以看到趙老憋的身影,他落下去之後,在距離地面三十幾米深的地方,被一團凸起的岩層擋住,垂著頭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司馬灰在上邊喊了趙老憋幾聲,沒有得到回應,他心中起急,便打算冒險下去救人。
羅大舌頭急忙勸阻道:「這地縫是個土殼子,隨時都可能塌窯,爬下去肯定得被活埋在裡邊。你小子腰裡掛條死耗子,就敢冒充打獵的了?我告訴你現在可不是逞能的時候。」
夏芹也十分焦急,但她比羅大海更沒主意:「這可怎麼辦?要不然咱們趕緊回去找人來幫忙……」
司馬灰雖然知道此事危險異常,但他覺得趙老憋是個有本事的希奇人物,如此不明不白地死在螺螄墳未免太過可惜,自己絕不能眼睜睜袖手旁觀。眼看救人要緊,顧不得再多說什麼。他摸了摸自己腰上扎的武裝帶,腦中一轉,心中有了計較,立刻要了羅大海和夏芹兩人的皮帶,並讓那二人留在上邊接應,隨後探身爬入了地縫。
羅大海和夏芹本來還想阻攔,但一看司馬灰的攀爬姿勢,都給嚇了一跳,如果是正常人,無論是攀上還是爬下,都必然是「頭頂朝上、腳心朝下」,可司馬灰卻完全相反,只見他「頭頂向下,雙膝彎曲,用腳尖勾住巖縫,張開的雙手交替支撐重心,猶如一隻倒立的壁虎,貼在壁上遊走而行」,二人以前從來都沒見過這種詭異手段,直看得目瞪口呆,把心都懸到了嗓子眼。
原來司馬灰這路攀牆越壁的本事,是他祖上所傳的綠林絕技「蠍子倒爬城」,又喚作「倒脫靴」。據說「蠍子爬」本是民間雜技中的一門,中國最有名的雜技之鄉「吳橋」,上至九十九,下到剛會走,不論男女老少,都會幾樣絕活,趕上年景不好,就成群結隊到外鄉賣藝為生,這是他們當地從古代就有的傳統,也說不清這是從哪朝哪代開始形成的風俗了。前不久在吳橋附近出土了一座魏晉時期的古墓,墓中壁畫上就描繪了「肚皮頂碗、蠍子爬、火流星」等古老的雜技項目,這說明此類絕技自古已有,歷史非常之悠久。
雖然在近幾百年的雜技項目中,古代絕技「蠍子爬」早已失傳,但在舊時的軍隊裡,卻得以將其繼承並且保留了下來,在軍中會使這套本領的,大多是受朝庭招安的綠林盜賊,他們偷城踹營的時候,能夠倒立起來,以雙腿抱住城牆邊角,快速攀行而上,見者無不吃驚,故稱「蠍子倒爬城」。
其實這形同「蠍子爬」的倒行攀登之技,更加符合人體力學,只不過沒人敢輕易嘗試,甚至頭腦正常的人連想也想不出這種姿勢,司馬灰祖上曾是清末軍官,又是綠林中出類拔萃的人物,實有通天徹地之能,使得這一脈至今仍有傳人,司馬灰自幼就隨「文武先生」練過這項絕技,但火候不足,從未在人前使用。
這時司馬灰提住了一口氣,貼著地縫不住向下移動,沒幾下就爬到了趙老憋身前,藉著附近團團飛舞的螢火蟲,發現趙老憋口鼻中都在流血,早已摔得人事不省了,雖然身上那件厚實的皮襖算是救了命了,燒傷卻極為嚴重,再伸手一探,發現鼻息尚存,背回去說不定還能有救。
司馬灰立刻反轉過來,用一條皮帶纏在趙老憋腰間,另一條與他自己的皮帶相連,將趙老憋綁在背後。幸虧趙老憋是個皮包骨頭的乾瘦身子板,加上部隊裡的武裝帶足夠結實,司馬灰勉強還可將他拖住,眼瞅這土殼子底下極是脆弱,說塌就塌,再也不敢多作停留,正要在從原路攀回去,卻聽趙老憋忽然伸吟了一聲,已從昏迷中甦醒過來,有氣無力地抬手指了指地縫深處。
司馬灰低下頭,順著趙老憋的手指一看,見地縫裡的螢蠰層層疊疊,光霧圍裹著漆黑如玉的「雷公墨」,正好落在下方半米之處,距離不遠,幾乎是觸手可及。
趙老憋的意思,似乎是讓司馬灰先把「雷公墨」帶出去,因為地縫深達數百米,土殼和岩層隨時都可能崩塌,將地底裂縫填埋得嚴嚴實實。趙老憋雖然身受重傷,但他腦中貪念更重,實難捨棄這塊千載難遇的「雷公墨」,還妄想據為己有。
司馬灰身後背著趙老憋,爬在壁上已覺吃力,而且受力太重,地層內側的土石崩落更為劇烈,他見勢頭不對,心知活命要緊,哪裡還去理會「雷公墨」,當下深吸一口氣,施展「蠍子爬」迂迴攀向地面。
羅大海和夏芹在上邊,看到土殼子大塊大塊地不斷蹋落,有好幾此都險些將司馬灰活埋了,不由得俱是心驚肉跳,終於見他接近地面了,忙伸出手連拉帶拽,使出吃奶的力氣,將司馬灰和趙老憋拖了上來。他們也就是剛剛脫身出來,就聽得「轟隆」一聲,大量剝落的泥土沙石已把地縫埋了個密不透風,「雷公墨」和無數燈籠蟲,都隨之壓在了地底,再也難以重見天日。
司馬灰已是汗流浹背,坐倒在地喘著粗氣,他剛才逞得一時血勇,現在想來也覺後怕,只要再晚上一步,此刻就已埋屍地下了。
羅大海見司馬灰完好無損,才放下心來,他又去看了看趙老憋的傷勢,看完一抖落手,歎道:「連燒帶摔,這人可沒救了,恐怕現在送醫院也來不及了,趁早刨坑埋了為好,要不然攤上人命官司,咱可吃不了兜著走了。」
司馬灰定了定神說:「好不容易才把他從墳窟窿裡拖回來,你好歹也得想點辦法給搶救搶救再開死亡證明,這還帶著活氣呢,哪能說埋就埋?」
羅大海無可奈何地說:「咱又不是醫生,怎麼搶救?不信你自己看看,這個老趙現在真是出氣多進氣少,半邊臉都燒沒了,人也摔成血葫蘆了,很快他就要兩腿一蹬聽蛐蛐兒叫去了。」
司馬灰忽然想起一件事:「夏芹的母親是軍區醫院的醫生,她受家庭環境熏陶,多少也應該懂些醫術。」於是趕緊讓夏芹先給趙老憋採取點急救措施,然後再想辦法送醫院。
夏芹不滿十六歲,哪裡經歷過這些事情,她雖然懂些醫學常識,但現在看到趙老憋全身是血,臉頰燒沒了一半,兩排牙床暴露在外的可怕樣子,心中就只剩下一個「慌」字,哪裡還能施救,何況她母親的確是醫生不假,可卻是位「婦科醫生」。
司馬灰實在不想看著趙老憋就此死了,即便只有一線希望他也不肯放過,躥叨夏芹說:「婦科醫生也是醫生,你別有太多顧慮,死馬當成活馬來醫就是了,何況老趙他一個將死之人,根本不會在乎你醫生前面掛的是什麼頭銜。」
夏芹經不住司馬灰和羅大海一通央求,只好大著膽子去檢查趙老憋的傷情,除了臉部的燒傷很嚴重,肋骨也可能折斷了好幾根,刺破了臟器,造成了內出血,所以嘴裡邊全是血沫子,呼吸斷斷續續,神智時有時無。這螺螄墳地處荒郊,根本來不及送去醫院,即使及時送去了,也肯定救不活。
夏芹雖然忙活了半天,但她既沒經驗也沒醫療器械,終歸是束手無策,急得流下淚來。
這時就聽趙老憋咳嗽了幾聲,竟然再次從深度昏迷中醒了過來,羅大海還以為是夏芹真有起死回生的醫術,連讚她本事高明。
但司馬灰卻看出趙老憋是迴光返照,性命也只在頃刻之間,不禁心下黯然,低聲問道:「老趙頭,你還有什麼親戚朋友嗎?想讓我給他們帶什麼話?」
趙老憋望著司馬灰看了看,搖了搖頭,又斷斷續續地說:「想不到俺趙老憋……這輩子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到螺螄墳這小河溝裡翻了船,看來這就是命啊,唉……命裡八尺,難求一丈,這話說得果真是不假。但俺更沒想到……你司馬團頭年紀輕輕,竟會施展『蠍子倒爬城』這門絕技,你是跟誰學的本事?」
司馬灰見趙老憋隨時都會嚥氣,覺得也沒什麼必要再對他加以隱瞞,就簡單說明了自家的出身來歷。
趙老憋略顯驚訝,但他也感覺到自己命不久長,用盡最後的力氣說道:「俺趙老憋在世上無親無故,念在咱們爺們兒多少有些交情的份上,你們就幫忙把俺這把老骨頭埋在螺螄墳裡,活著看不到『雷公墨』,死後作了鬼守在旁邊也好……」說到這,他顫微微指著那地底下,有氣無力地說:「黃石山上出黃牛,大劫來了起雲頭……」
司馬灰向其所指之處看去,正是剛才塌方埋住了「雷公墨」的地方,他又聽趙老憋最後幾句話說得很是古怪,忙問道:「你說什麼?」
可趙老憋忽然間目光散亂,不等把話說完,就一口氣轉不上來,死在了司馬灰面前。
司馬灰三人雖然都與趙老憋相識不久,但畢竟患難一場,親眼目睹他死於非命,都不免有些難過,守著屍身沉默良久,直到荒野間的「螢火城」四散消失,才用石片在地下挖了個淺坑,將他葬在其中。
司馬灰心想「雷公墨」已經被埋入了地縫最深處,今後世界上恐怕再也不會出現「螢火城」的奇觀了,又尋思著要等到清明節前後,再來給趙老憋祭掃一番。
三人別過了趙老憋的葬身之地,緩緩走回「螺螄橋」,一路上各自想著心事,誰也沒有開口說話,等走到橋下的時候,羅大海才想來問司馬灰:「趙老憋臨死時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司馬灰搖頭說:「我也沒聽明白,大概是彌留之際的胡言亂語。」他心中卻尋思,死人的口中問不出話,如今這趙老憋的身世來歷,還有「雷公墨」裡隱藏的秘密,都已變成了一串永遠無法解開的「謎」。
司馬灰心事重重,他抬起頭來,發現此時的東方已經露出了魚肚白,回想這一夜發生的事情,真跟作了場噩夢似的,伸展了一下週身酸疼的筋骨,對夏芹說:「你整晚上都沒回家,你爹非瘋了不可,這時候多半正帶著人滿世界找你呢,你趕快回去吧。」
羅大海也趕緊囑咐說:「千萬別跟你爹提我和司馬灰,我們倆的名聲可向來都是很好很清白的。」
夏芹搖頭說:「沒關係,我提前跟他說過我在姨媽家過夜。」
羅大舌頭笑道:「司馬,你看看人家小夏對咱多好,她從她爹那聽說最近要清洗藏污納垢的社會團伙,就特意跟家裡編瞎話夜不歸宿,大老遠從城裡趕過來給咱通風報信。」
夏芹又搖了搖頭,表示並非如此,她猶豫了一下才說:「其實我這次來找你們,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可我很擔心你們知道了之後,又會闖出什麼大禍來,所以還沒想好到底該不該說。」
司馬灰和羅大海聞言都是一怔,忙問她究竟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反正在人民群眾眼裡我們生下來就是禍頭,如今從城裡到城外,凡是能捅的摟子也都捅遍了,還能再惹什麼大禍?卻不知:「世事茫茫如大海,人生何處無風波。」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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