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城內一片縞素——這滿城戴孝,並不僅僅是因為長史袁履謙殉國,也是為了死難的眾多軍民,以及埋骨此地的僕固部將士。就連杜士儀也在太守府祭祀了英靈之後,親自前往其他停靈之地,集體拜祭了死傷的官民將卒。如今雖說已經平定了河北大部,但畢竟還在戰時,要把眾多遺體扶柩送回鄉不太可能,因此杜士儀又提出,在真定城外擇選一處佳穴,置辦棺木為死難將士集體下葬,同時建造英靈堂,每年官給祭禮。
儘管自己部族的人埋骨他鄉有些令人傷感,但僕固懷恩也知道,天氣日漸炎熱,這麼多遺體想要繼續防腐絕不可能,若是一直停靈下去,只怕會染成瘟疫,而顏杲卿已經竭盡全力從常山郡各縣調集了所有能用的棺木,所以,他作為僕固部之主,第一個點頭表示同意。他都點了頭,那些被招募來的團練兵多半是常山本地人,其家屬雖悲痛欲絕,可聽說官給祭禮,能夠享受萬民膜拜,也全都含淚答應了。
然而,在集體下葬這些死難者之前,真定城中卻是貼出了行刑的榜。官民起初還覺得有些驚疑,等到聚攏在榜前,聽到那些識字的高聲念了出來,人們方才恍然大悟,一時間奔走相告。
「大帥要斬了那安祿山身邊的軍師」
「他們這些人吃朝廷俸祿,卻跟著安賊出謀劃策,這才害得咱們常山死了那麼多人」
百姓們拍手稱快,作為當事者的嚴莊卻是毫不知情。安慶緒被押回長安時,他還長長舒了一口氣,只覺得自己雖是挨了崔乾佑等人一頓痛打,可好歹保住了一條性命。他原以為杜士儀總用得著盡知幽州底細的他,可一路上被五花大綁押在軍中,每到宿營就和高尚被單獨關押,再也沒人理會過自己,他漸漸就惶恐了起來。他也不是沒想過和高尚商量商量,可高尚彷彿是徹底認命了,根本就不搭理他,氣得他頻頻罵對方是榆木腦袋。
此時此刻,嚴莊見高尚活死人似的坐在那不做聲,他頓時又來了氣,指著對方罵道:「好歹是河北名士,眼看死到臨頭,你就不肯豁出去拚一拚嗎?杜元帥雖是一路打得順風順水,可你我都知道,幽州不是那麼容易打的,只要我們能夠出謀劃策將功折罪,何愁將來不能免死?」
「崔乾佑、田乾真、孫孝哲,再加上薛嵩和薛帽兄弟全都已經降伏,你我兩個能比得上他們這些悍將?至於出謀劃策,人家根本用不上我們。除非你有膽量自薦,前去幽州說降史思明,否則你就省省力氣吧」高尚終於開個口,見嚴莊被自己噎得臉色發青,他就閉目養神在也不做聲了。
就當嚴莊咬了咬牙,吐出一句我去說降又何妨時,外間大門突然嘎吱一聲打開了,進來的卻是十餘個牙兵。這是連日以來除卻送飯和趕路之外,第一次有人來見自己,他登時生出了幾分期冀。可還不等他開口說話,來人便拿了繩子上來,把他和高尚結結實實被綁上了。意識到事情有變,嚴莊不禁面帶淒惶地問道:「敢問這是要押我們去何處?難不成元帥這就要立刻去打幽州?」
「接下來是要去打幽州,但元帥說了,不帶累贅。」最後一個進來的是薛嵩,見嚴莊不可思議地抬頭瞪著自己,他卻和這位昔日安祿山身邊第一軍師沒什麼私交,別過眼睛去就淡淡地說道,「如今滿城縞素,父哭其子,子哭其父,所以元帥吩咐,雖是此前連戰連捷,對叛軍也網開一面,但不殺人祭旗的話,死難將士在泉下難以安眠,所以要借你腦袋用一用」
這是高尚設想過的情況,所以他只是長歎一聲,任憑別人將自己綁上之後往外推。可嚴莊卻萬萬不想這時候死,恐慌至極的他拚命掙扎,試圖靠近薛嵩,竭盡全力說道:「薛嵩,你我好歹曾經同僚過這麼久,你就算一點不念舊情,也該知道留著我對杜元帥大有好處幽州城內很多武我都熟悉,如果留著我,元帥肯定能兵不血刃拿下幽州」
「嚴先生,這話我本來不該說,可你只要看看你自從被俘之後,元帥都沒單獨見過你,你就該知道,你把自個想得太重了。元帥發話的時候,郭大帥程大帥僕固將軍全都在,我一個如今在安北牙兵之中暫領旅帥之職的下級軍官可沒說話的本事。」薛嵩打了個手勢,立刻有人往嚴莊的嘴裡塞進了一個布團。見其急得臉色通紅,雙腳亂蹬不已,最後只能被兩個牙兵架出去,他不禁哂然一笑。
想當初他因為跟著侯希逸出使都播,被安祿山懷疑,差點連命都沒有的時候,嚴莊可沒給他說過話倒是高尚實在是有些可惜了,可誰讓他當年碰上的是安祿山,不是杜士儀?
等到嚴高二人被押上了檻車,薛嵩上馬帶著牙兵護送而行,就只見沿途百姓「夾道歡迎」,其中甚至夾雜有石塊,若不是很快便有路上把守的將卒加以制止,只怕二人根本捱不到行刑地點。可是,那些爛菜皮之類的東西仍舊不斷從人群中朝檻車飛去,大多數只是掉在地上,可嚴莊和高尚的身上卻不免都沾上了一些。直到這一刻,他們方才意識到,自己早已淪為了民間人人喊打之輩。
被拘禁了這麼久,即便杜士儀並沒有苛待兩人飲食,可伺候的人總是沒有了,也不可能讓他們時時刻刻梳頭更衣整理儀容,本就形容憔悴的他們被押下檻車時,已經是蓬頭垢面狼狽不堪。嚴莊還抱著最後一絲僥倖,行刑之前能夠有人取掉堵嘴的那團破布,能夠用三寸不爛之舌打動杜士儀,可誰曾想哪怕被提溜到行刑的高台上跪下,也沒有人想到這一茬,他竟是只能發出嗯嗯啊啊的掙扎聲。
不要殺我,我是能夠輔弼人主的宰輔謀臣,不應該就卑微地死在這裡
同樣觀看這一場行刑的崔乾佑和田乾真、孫孝哲則是心思各異。解氣的是嚴莊這等卑劣無恥之輩總算是就要死了,可驚懼的卻是,自己三人率軍打敗過哥舒翰,又圍困過長安,卻能夠免死,嚴莊不過是謀臣,手上根本沒有沾過血,真要說也就是謀害了安祿山這個叛賊,如今卻要和高尚一起被處死,杜士儀到底是怎麼想的?
「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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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眼看時辰將近,卻是一騎人從之前押送嚴高二人的路上疾馳而來,接近刑場時便高聲叫道:「僕固將軍派人來報,拿到了阿史那承慶」
僕固懷恩登時眉頭一挑。他當然知道這個僕固將軍說的是自己的長子僕固碭,可他之前和王誠光守禦常山,也不是沒掃蕩過四周圍,叛軍殘餘倒是抓了不少,可如李歸仁和阿史那承慶這樣的大魚卻是沒有消息。怎麼僕固碭跟著杜士儀回返之後,今天只不過是出城去查探那處用來集體下葬死難將士的佳穴,卻能夠抓到阿史那承慶這樣一條大魚?
當父親的只是納悶不解,其他人彼此對視,則是心思各異。郭子儀是僕固碭的岳父,當即打趣道:「阿碭好本事,我們都漏掉的大魚,他竟然抓到了」
「到底是死守真定一月有餘,老天爺也眷顧他,說這阿史那承慶跑得遠吧,他怎麼從鄴郡逃竄之後只到了常山,再加把勁不就回幽州了?」說這話的是程千里。
「說不定是眾叛親離無路可走了。」正兒八經作分析的,卻是王誠光。
杜士儀則不管人是怎麼抓到的,在他心目中,阿史那承慶是和嚴莊一樣重要的角色,決不能放任這樣一條毒蛇隱伏在角落中。所以,喜上眉梢的他當即吩咐暫緩行刑,把阿史那承慶押來此處。僕固碭的動作果然繼承了其父的迅疾無倫,一刻鐘之後,他就單槍匹馬趕到了這裡,只是馬鞍前頭還橫著一個人。他從人群讓開的通道疾馳過來,隨手把鞍前被顛得七死八活的阿史那承慶丟下,這才自己跳下馬背,直接一手抓起人就這麼拎著,疾步來到了杜士儀面前。
「元帥,阿史那承慶是自己撞上來的,據他的隨從說,他是跑到幽州之後,聽說史思明清洗了很多人,這才倉皇跑了回來,結果撞到了我手裡。」
這樣的解釋言簡意賅,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杜士儀見阿史那承慶同樣被堵著嘴,和嚴莊此刻的樣子有異曲同工之妙,他不禁莞爾,隨即示意僕固碭把那團堵嘴的破布拿開。下一刻,阿史那承慶就高聲嚷嚷了起來:「杜元帥聽我一言,殺安祿山都是嚴莊和安慶緒的主意,我只是事後方才知情,立刻建議不要堅守洛陽,而是退回河北我如今已經悔悟了,願意投效元帥,效犬馬之勞」
跪在行刑高台上的嚴莊頓時氣得臉都青了,如果這時候他能夠取掉那團堵嘴布,他一定會和阿史那承慶吵個你死我活,不止是因為暗殺安祿山這件事,而是最後那句話正是他想說的可他沒有這個機會,只能徒勞地掙扎想要挪動一下身體,可緊跟著脖子就被人緊緊按住了,緊跟著那裡甚至傳來了一陣冰冷的觸感,耳邊則是一句警告。
「老實點,否則立刻砍了你」
嚴莊固然立刻不動了,耳朵卻豎了起來,只想知道杜士儀對阿史那承慶的討饒有什麼反應。很快,他就聽到了一番讓自己渾身毛孔都彷彿舒展開的話。
「幡然醒悟也要分時候。洛陽城破時,若你能留下來投降,也許我可以留你一命;鄴郡城破時,你投降也未必不能免死;可你卻在投幽州不果後方才倉皇回來乞命,卻是冥頑不靈到了極點須知從前鼓動安祿山犯上作亂之人,正是爾等這些心腹謀士來人,將他一起綁了,今日處決,以謝河北各地殉難的官民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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