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還沒醒過來?」
「大夫說,咽喉受創,再加上墜馬的時候受傷不輕,什麼時候甦醒還說不准?」
「再去請,洛陽城中若有好大夫,全都請來!」
迷迷糊糊聽到耳邊傳來了這樣的對話聲,李祗不禁有些糊塗,幾乎以為自己已經進了九幽黃泉,這才會聽到洛陽兩個字。緊跟著,他就覺得渾身上下無處不疼,不禁下意識地呻吟了一聲,隨即掙扎著睜開眼睛。然而,從黑暗重回光明的那種不適應感,讓他根本無法分辨出匆忙過來的人影,直到唇邊彷彿有人用什麼東西蘸水餵了他,他方才漸漸感到火燒火燎的喉嚨有所恢復,眼睛也終於能夠看得清楚一些東西。
面前的兩人全都是一身白衫,其中一個正忙著給他診脈的老者彷彿是大夫,另一個手中還捧著瓷碗的是一個中年人,依稀似乎有些眼熟。此時此刻,李祗也沒時間去認人,又呻吟了一聲後,方才低低問道:「這是哪裡?」
「這裡是洛陽,大王總算吉人天相,逃脫一劫。至於衛南軍民,突圍的固然大多安然無恙,城中百姓也已經得以保全,還請大王放心。」
聽說這裡真的是洛陽,李祗頓時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深深吸了一口氣:「多少天了?」
「距離衛南大戰,已經過去了八天。」
得知自己這一昏迷就是八天,李祗不禁大為意外。他又往說話的白衣中年人打量了幾眼,確定自己肯定見過對方,便沒有理會身上的傷痛,認認真真地問道:「敢問尊駕何人?是誰救的我?」
「在下右相兼安北大都護杜士儀。想當初我曾經跟著信安王北伐契丹,而後又在朔方靈州接替信安王為節度使,這次差點就來晚了,實在是對不住孤軍苦戰的大王和那些將士。」
竟然是杜士儀!
若非重傷,李祗險些驚得想要坐起身來。這個剛剛一直猶如從者一般照拂自己的人竟然就是杜士儀!一時間,李祗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話是好,臉上神情微妙,心中亦是五味雜陳。和明清皇族素來妄自尊大不同,大唐的皇族並沒有那麼高的權勢,在朝的多數會掛個光祿卿之類的閒職,在外則是頂多一個刺史,如信安王李禕這樣節度一方的可謂絕無僅有。所以,如杜士儀現如今的身份,縱使和皇子親王也能夠分庭抗禮,更不要說他。
他只是太宗皇帝的曾孫,和帝位的關聯已經很遠了!
「原來是杜相國,我失禮了。」李祗本想再追問一下之前那場戰事的情由,緊跟著便突然想起一件最要緊的事,那就是自己懷裡的東西!他本能地想要抬手去摸懷中,可隨即就注意到身上已經換了乾淨的衣袍,當下便神情一緊,驚怒地問道,「我的甲冑衣袍哪裡去了?」
見李祗突然問這個,杜士儀有些意外,但還是和顏悅色地解釋道:「大王是在叛軍之中被救出來的,當時不見甲冑,而衣袍亦是散亂,再加上大王受傷極重,所以在處理傷口的時候,軍中軍醫就已經為大王更換了衣物,那身衣袍還留著。」
「那裡頭的東西……」
一聽到李祗這樣問,杜士儀立刻意識到,李祗身上還帶著什麼極其要緊的東西。他見過河東節度使程千里後,程千里兵發修武,直撲汲郡新鄉,而他和郭子儀在掃蕩完洛陽近畿,也來不及回洛陽,立刻兵分兩路,他往西克復滎陽郡和陳留郡,逼降田承嗣,而郭子儀則往南,收復臨汝郡和穎川郡。所以,在陳留郡時,得知靈昌郡內叛軍齊集攻打吳王李祗,他甚至來不及去雍丘見固安公主,立刻領兵前往解圍。
然而,那一支圍困衛南的叛軍人數眾多,若不是他命人打起杜郭兩面旗幟,讓對方誤認為是他和郭子儀同時趕到,再加上前軍驍勇,而叛軍則有些慌亂,只怕還有一場硬碰硬的惡仗要打。為了做戲逼真,他率軍銜尾追擊了一段方才收兵,最大的收穫就是在叛軍之中搶回了吳王李祗。不論這位年紀一大把的李唐宗室究竟有多少才能,能夠在關鍵時刻親自領兵斷後,這份膽量魄力便值得人欽佩。
他想了一想,最終搖搖頭道:「大王見諒,你重傷之後,叛軍裹挾了你走,軍中將士救下你時,你衣袍散亂,並無任何東西,恐怕佩玉等貴重之物都被叛軍奪去了。」
李祗見杜士儀認為自己擔心的是財物,嘴角頓時抽搐了一下。他倒寧可是杜士儀發現天子那份手諭,於是借口叛軍奪取悄悄將其毀棄,否則如果真的落在叛軍手中,然後被這些無君無父的傢伙宣揚出去,那麼,當今天子會被推到怎樣的深淵?放著忠臣良將不用,卻讓自己這個只是勉為其難挑起重擔的旁系親王來當什麼元帥,軍心萬一真的亂了,大好局面豈不是轉瞬落空?
杜士儀也注意到了李祗彷彿心亂如麻,想了一想,他也就沒有和這位重傷未癒的親王繼續攀談,安慰了他幾句後便打算離開,去找李祗倖存的親兵和從者去盤問一下,這位吳王如此惦記的究竟是什麼東西。可他剛走到門口,卻和一把開門衝進來的僕固懷恩幾乎撞了個滿懷。連退兩步的他看著這個早已不再年輕的軍中悍將,沒好氣地斥責道:「懷恩,何事這樣毛躁!」
「大帥,你看看這個!」
杜士儀見僕固懷恩臉色發黑地把一張紙遞了過來,他不禁狐疑地接了在手。一掃之後,他的表情也凝固了下來。他又看了一眼僕固懷恩,隨即斜睨了一眼那邊病榻上的李祗,想了一想就折返了回去。
「大王,這是叛軍退入河北之前,令小股兵馬在四處散發的東西,如果你支撐得住,還請看一看。」
李祗見杜士儀神態鄭重,不禁心頭咯登一下。眼見得那一張薄薄的紙擺在面前,認出了那赫然是自己之前看過無數次,糾結過無數次,也歎息過無數次的字句,他不禁仰天長歎了一聲:「都是
我的錯,沒想到事到臨頭,這東西竟然落到了叛軍的手裡!」
聽到李祗慨然承認,僕固懷恩不禁心頭大怒。他三步並兩步衝到床前,伸出手就想把李祗揪起來。還是杜士儀見機得快擋住了他,他這才不得不氣咻咻往後退了一步,但嘴裡卻再也忍不住了。
「那個昏君!身為天子卻丟下長安只顧自己逃命,要不是大帥到得快,他這個皇帝興許早就不知道是死是活了!如今平叛這節骨眼上,他卻還是只知道用什麼帝王權術,他就不怕寒了軍中將士的心!如今安賊叛軍這樣大肆宣揚,說是陛下不信大帥,疑忌將士,軍心民心全都不穩,誰還肯為他這個天子賣命!」
李祗張了張嘴,本想指責僕固懷恩不可誹謗君父,可喉頭卻彷彿被什麼東西堵塞了似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見杜士儀親手為自己掖了掖被子,他突然一把抓住了杜士儀的袖子,滿臉哀求地說道:「杜相國,當此國難之際,還請以大局為重!李祗無德無能,之前只不過是因為人心已亂,這才卻不過眾人推舉,領頭舉義旗,卻不是我真的有那樣的才能和器量,哪有臉以元帥自居!懇請杜相國……」
他這話還沒說完,杜士儀便笑握著他的手說:「大王什麼都不用說了。此事和大王無關,恰恰相反,河洛軍民無不欽佩大王忠肝義膽,我還要親自上書為大王請功,請朝廷褒獎大王孤軍斷後的勇氣!而那些從大王征戰的勇士,也應該得到褒獎和賞賜!我之後會親自詢問他們,肯從軍者一概照原建制編入軍中,不肯者則歸家園,我會行官府鐫刻匾額褒獎!」
李祗沒想到杜士儀非但絕口不提這叛軍四處宣揚的詔命,反而口口聲聲說要替他請功,替自己的麾下將士請功,眼圈登時紅了。他完全忘記了自己身上的傷痛,死死攥緊了杜士儀的手,聲音哽咽地說:「杜相國,謝謝,謝謝你!」
「大王重傷未癒,先休息吧,這些煩心事不用想太多。不過是叛軍想要亂我軍心民心的陰謀而已,不值得為此大動肝火!」
當僕固懷恩跟著杜士儀從房中出來時,滿肚子火氣的他實在是忍不住了,攔住杜士儀就開口問道:「長安那位都做出這樣不要臉的事情來了,大帥你為何要如此便宜了他?」
杜士儀好整以暇地反問道:「我便宜誰了?」
「便宜誰了?那李祗才打過幾仗,憑什麼……」
「不管他打過幾仗,能夠在叛軍兵鋒之下選擇反抗,而不是投降抑或是丟下滿城軍民逃亡,力保城池不失,這就已經很難得了,更何況他還招募軍民反擊?面對叛軍圍城,令主力突圍,自己斷後,對於一個已經這樣年紀的老人來說,不欽佩不褒獎,還要苛責?頒旨的又不是他,他甚至都不曾對麾下將士宣示過此事,足可見心中主意了。所以,傳我的令下去,就說這是叛軍故意耍詐,動搖我軍心,完全是捏造的!然後把這印本送去長安,讓咱們那位陛下頭痛去吧!」
僕固懷恩這才恍然大悟。他笑著一拍腦袋,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張皺巴巴的紙,然後將其仔細折好,這才嘿然笑道:「我這就去軍中知會上下,免得他們鬧騰。少不得大帥上書陳奏此事的時候,再加一份軍中上下聯名書一塊送上,就說軍中上下對叛軍如此污蔑陛下大為義憤!」
見杜士儀顯然對自己的心領神會分外滿意,僕固懷恩才嘿然笑道:「叛軍手中既有正本,陛下想要抵賴卻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