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一死,李亨只覺得無時不刻不在壓迫著他的那種窒息感總算是減退了幾分。他如今連東宮都住不成,竟是要和其他諸王一樣,住在十六王宅中一處比較特別的別院中,成天戰戰兢兢地度日。如果說從前韋妃帶給他的,是一種擁有世家作為後盾的政治安全感,杜良娣給他的,是一種無微不至的溫暖,那麼現在小他一大截的張良娣帶給他的,則是一種青春和活力,以及更可貴的善解人意。
他唯一遺憾的是,張良娣嫁入東宮也已經有一段日子了,兩人幾乎如膠似漆,可直到現在卻也沒能有個一兒半女。每次一看到那些其他妃妾所出的子女,張良娣總是難免妒意。這一日,兩人獨處時,張良娣就忍不住小聲抱怨道:「廣平王和建寧王都已經娶了妻子的人了,竟然還都擠在這麼小的一個別院裡頭。三郎,要不我出面去試探試探陛下,要不就換一個更寬敞的地方,要不就把他們都分出去?」
「現在什麼節骨眼上,誰還有工夫管我們是不是住得寬敞」李亨立刻緊張了起來,一反平日對張良娣的縱容,一把按住了她的手,口氣竟是非同一般的嚴厲,「你要知道,安祿山舉兵叛亂,眨眼間就要渡河,如果不能擋住他,就連洛陽都不知道是否能保住」
張良娣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隨即嗤笑道:「這安祿山不過一介胡兒,靠著李林甫方才有今天,有多少真正的戰功?他是因為在河北道的時間太長了,所以方才能用這麼快的速度打下河北,可一旦過了河北進入河南,我就不相信大唐這麼多兵馬,還勝不過一個安祿山別說衛尉卿張介然已經去了,聽說此次奉命領兵去潼關的,不就是原來的河西隴右節度使哥舒翰,鼎鼎有名的勇將?可惜了,如果陛下真的親征,這長安……」
李亨破天荒沒有制止愛妾的浮想聯翩,事實上,父親竟是沒有能夠御駕親征,他也覺得很可惜。他這個太子從入主東宮之後,就從來沒有過一分一毫的權柄,監國兩個字更是提都不用提了。而且在李隆基的默許,李林甫的清洗下,他的羽翼完全折斷,宮外朝臣的交通渠道幾乎全部堵死
「會有機會的」
李亨才喃喃自語了這麼一句,突然只聽砰的一聲,只見大門被人撞開,一個人重重摔倒在地上。又驚又怒的他霍然起身,見地上狼狽不堪的赫然是李靜忠,不禁愣了一愣。在他莫名驚詫的目光下,李靜忠手足並用連滾帶爬地來到他的面前,竟是帶著哭腔叫道:「張娘子,你一定要救救郎君」
張良娣被李靜忠這麼一句突兀的話叫得心頭咯登一下,神色大變。等發現外間一行如狼似虎的衛士突然闖了進來,她終於明白了這話的意思。可是,李林甫已經死了,楊國忠縱使和東宮不對付,但還顧不上對付他們,再加上外間安祿山舉起反旗叛亂,這種時候李隆基為什麼要對李亨出手?
別說她不明白,就連如今已經鍛煉得城府深沉的李亨,也完全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一幕。然而,他更清楚李隆基這個君父的冷酷,想當初李瑛李瑤李琚兄弟三個可比他要得寵得多,最後結果如何?頃刻之間,他根本掩飾不住心頭慌亂,就這麼癱軟了下來,只是用顫抖的聲音說道:「這是要於什麼?」
「太子殿下,奉陛下聖命,宣召殿下前往宣政殿。」
李亨既然腿軟起不來,自有人直接把肩輿給抬了進來,強行扶著李亨上去坐了,就這麼徑直又抬了出去。張良娣恍然醒悟,提著裙子就要追,卻在屋子門口被兩個宦官死死攔住。這兩個宦官對這位和天子母家淵源深厚的良娣倒也客氣,口口聲聲地奉聖命不得已,但在張良娣的苦苦哀求,甚至直接褪下手中一個嵌玉鑲寶的赤金鐲子作為賄賂後,總算還是有人透露了口風。
安祿山竟是發佈檄數道,直指李林甫和楊國忠先後兩代奸相禍國,壓制陷害太子,以至於失盡民心,自己則聲稱要擁戴太子
直到與其說是護送,還不如說是押送李亨的這一行人再也瞧不見了,張良娣方才再也維持不住自己,就這麼癱坐了下來。那一刻,嫁入東宮時雖然帶著幾分惶恐,卻同樣盼望著將來母儀天下風光的她只覺得心情一片昏暗。如果李亨真的倒台,哪怕她能夠像韋堅的妻子薑氏一樣,能夠安然回到母家榮養,可曾經嫁給過李亨的她還有什麼未來?怎麼可能還有未來?
下意識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扭過頭就衝著李靜忠喝道:「別愣著,你既然讓我救郎君,就來出出主意」
李靜忠慌忙膝行爬了過來,等挪到張良娣跟前時,他使勁壓制住咯咯直打架的牙關,用幾乎變調的聲音說道:「之前一點風聲都沒有,突然陛下就令人宣召郎君,顯然這個消息還被死死捂著,長安城中還少有人得知。只有一個辦法,置於死地而後生,把這個消息放出去要讓人知道,陛下就因為安祿山這樣宣揚,便要問罪於郎君,這豈是明君行徑」
張良娣立刻體會到了這一招的用心。這些日子以來,由於各式各樣的流言充斥朝野,若是再壓上這樣一根稻草,李隆基就會坐實昏君之名。也許就連楊國忠這樣和東宮不對付的也會出面諫勸,至於能否在軍中民中順便建立起對李亨的同情,那則是後話了
想到這樣大的事情只靠自己,只靠李靜忠完全不夠,她便攥緊了拳頭,一字一句地說道:「快,你去請廣平王和建寧王來」
廣平王妃乃是韓國夫人之女崔氏,這種時候也該讓其登門去求楊家
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對於李亨來說,突如其來的惡訊簡直是砸在腦袋上的重重一棒。直到他被人架著進了宣政殿,匍匐在君父腳下的時候,他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他很想表現得無辜一些,但結果卻是他整個人抖得如同篩糠似的,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答話,甚至連到了耳邊的咆哮和斥責,他也有些聽不清了。
見李亨這般膿包,李隆基越發震怒,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正想要徹底發落,一直侍立在御座旁邊的高力士終於忍不住了。向來只錦上添花,不雪中送炭的他,破天荒地躬下了身,用很低的聲音說道:「陛下還請暫且
且息怒,安祿山那等慧黠胡兒,說不定就是用這等詭計,激陛下問罪於太子。」
「激朕問罪於太子?你是說,安祿山殺楊國忠擁戴太子的話只是為了讓朕問罪於太子?太子是有經天緯地之能,還是有衝鋒陷陣之勇,用得著安祿山如此費心?」
高力士只是悄悄進言,李隆基卻忍不住厲聲質問,一時間,偌大的宣政殿中一片寂靜。李亨意識到高力士竟然在為自己說話,心頭大震,用眼角餘光瞥了那邊一眼,卻只見李隆基的面上完全不見任何消氣,而高力士已然撲通一聲伏跪在地,他那一顆心忍不住又再次沉到了谷底。
他的想法和高力士的並無不同,安祿山的宣揚把他推到了楊國忠的對立面,可也同樣將他推到了李隆基的對立面。如果是時光後退二十年三十年,也許李隆基會識破這樣的奸計,暫時放他一馬,事後再讓他悄悄病死,但時至今日,已經遭到了一次最嚴重背叛的天子怎麼還可能容得下他?
李隆基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高力士本打算緘默,可是,忠心耿耿侍奉天子這麼多年,到了眼下這樣的緊要關頭,他更怕的是李隆基真的中了安祿山的奸計,以至於真的再次做出廢太子又或者是殺太子的事情來。要知道,李瑛李瑤李琚的所謂三王之亂和現在的情形完全不同
於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猛地連連以頭點地,苦苦勸諫道:「太子雖遠不及陛下英明神武,不能安國,武不能定邦,可卻是國本,正當安賊叛亂,民心飄搖的當口,一旦長安城中再有巨變,天下臣民定然無所適從,軍中士氣更會一舉頹喪陛下若是要廢太子,可於官軍大破叛賊之後,不可在如今叛賊正當氣盛之時,陛下萬望三思」
眼見高力士額頭已是血肉模糊,瞥了一眼驚恐不安的李亨,又掃了一眼噤若寒蟬的左右近視,李隆基終於漸漸冷靜了下來。想到他在確定安祿山叛亂之後,本想殺了安慶宗和劉駱谷以洩心頭之怒,可卻沒想到人早就無影無蹤了,由此可見,安祿山確實早有準備。沉吟了很久,他才淡淡地說道:「來人,將太子帶下去,別宮安置。」
這樣短短的一句話對於李亨來說,卻猶如九天仙樂,因為這意味著他至少暫時沒有性命之憂被人拖出大殿的時候,他雖說狀似渾渾噩噩,但眼睛卻一直都盯著高力士。他很清楚,這當口高力士根本用不著對他示好,也根本用不著這樣拚命,這個老閹奴純粹只是因為對李隆基,對大唐的一腔忠誠,這才豁出去諫勸了那樣一番話。就連聲稱可以等到叛亂平定再處置他,也完全是高力士的肺腑之言
所以,他對高力士沒有太多的感激,因為對方捅破了那一層最脆弱的窗戶紙。
他李亨確實不能安國,武不能定邦,只是個放著好看的泥偶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