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黠戛斯牙帳已經空無一人,看情形應是早已拔營北上了」
空曠的小丘上,骨利於俟斤鄂溫余吾縱馬疾馳上去後,便對極目遠眺的杜士儀說出了這麼一個絕不算好的消息。見對方回過頭來,臉上倒是沒有多少挫敗感,他便誠懇地勸諫道:「我知道兄長心裡一定窩火得很,但如今黠戛斯佔據地利,熟知地形,如果貿然去追,只怕很容易被人埋伏。既然之前一戰給了他們一個大教訓そ繳獲也不少,以我之見,兄長雖說沒能出氣,可也至少讓漠北諸部看到了你的威嚴。」
「我倒是並不在乎這口氣,而是你先後兩次興師動眾前來助我,怕就怕異日黠戛斯捲土重來,第一個就把矛頭指向你。」
鄂溫余吾聽到杜士儀這麼說,登時眉頭一挑,面上滿是自信:「兄長也不要太小看了我骨利於雖說比不上黠戛斯人多勢眾,可那邊若敢來犯,我一定讓他們來得了回不去我這一次照兄長的吩咐,把黠戛斯毗伽頓先勾結骨力裴羅,行刺兄長,而後又襲殺俱力貧賀中俟斤的消息都散佈了出去,所以骨利於上下對我出兵並無任何異議,而且,我在族中威信很高,也沒有毗伽頓這種吃裡扒外的弟弟,所以還請兄長不用擔心。」
杜士儀對鄂溫余吾的豪爽大氣很有好感,所以才為了未雨綢繆,早早提醒了他不要忽視族中的紛爭,同時又在最初擊破黠戛斯追兵,以及這一次的反擊第一戰得勝後,大方地劃給了鄂溫余吾很大一部分戰利品,讓對方喜出望外。
這時候,他就笑著說道:「我再教你一招,俱力貧賀中好歹也在黠戛斯經營了這麼多年,他的弟弟雖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然取而代之,可總不會人人服氣。你不妨放出話去,就說大唐只承認俱力貧賀中的後裔是黠戛斯俟斤,你奉了安北大都護府的命令,願意幫其後人復國,如若不滿毗伽頓殺兄奪位之惡行的黠戛斯人,全都可以到骨利於來,你將全力幫助他們復國」
安北大都護府畢竟距離此地還有頗遠的距離,答應這種事容易,想要幫忙就難了,所以意識到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鄂溫余吾不禁喜出望外。他雖然豪爽,可身為一族之主,哪會真的沒心機,這分明是授意,自己可以通過擁立俱力貧賀中後裔的名義,招攬對毗伽頓不滿的黠戛斯人。至於是否趁機擴大自己的地盤,這就完全看他是否有這個心了於是,他立刻在馬上對杜士儀撫胸深深行禮。
「多謝兄長給我這樣一個名義既然兄長不打算追擊,那接下來是否要立刻退回安北牙帳城?」
「不,我會先南下回紇牙帳,利用這入冬之前的時機,藉著人多勢眾的優勢,盡快建起回紇牙帳城否則,等到日後我一回安北牙帳城,磨延啜說動毗伽頓帶著黠戛斯兵馬南下,回紇牙帳必定岌岌可危。畢竟,葉健如今才多大?」見鄂溫余吾登時露出了不可置信,隨即則是羨慕嫉妒恨,杜士儀便笑著說道,「若不是你骨利於的冬天立刻就要到來,時間著實不夠,我倒也願意令諸軍幫忙橫豎今後有的是機會,你不必急在一時。」
「兄長此話當真?」
「自然當真只要我在安北大都護府一日,這承諾就永遠有效」
約為兄弟的兩個人相視一笑,就在這時候,只見此次出戰統領大半牙兵隨行的虎牙突然策馬上了山丘,到近前之後便在馬上行禮道:「大帥,安北牙帳城中用發信筒連環送信來,應該是殿中侍御史羅希秉已經到了安北牙帳城,而且還以欽使的身份奪了一部分兵權」
「不用說了」
見杜士儀那張臉突然變得如同鍋底似的黝黑一片,鄂溫余吾只聽明白了一小半,不禁出言試探道:「兄長,誰這麼大膽子,竟敢這樣大膽奪權?」
「你是我的兄弟,我也不瞞你。」杜士儀將羅希秉和吉溫當年羅織罪名興大獄的名聲簡要介紹了一下,知道鄂溫余吾借此就能明白所謂羅鉗吉網的真意,他又添油加醋說了自己在朝中受到排擠和陷害,最後歎道,「我剛剛還答應你,只要在安北大都護府一日,就會履行承諾。照現在這樣看來,只怕是我究竟還能留在安北大都護府幾天,都已經很難說了。」
鄂溫余吾登時惱火地大叫道:「在我們骨利於,這樣的小人只有死路一條,大唐的天可汗怎麼這樣昏庸」
四周圍除卻杜士儀和虎牙之外再無旁人,而且如今大勢已成,就算被人聽到,杜士儀也並不擔心傳播下去的後果。因為,自從李隆基同意了楊國忠的舉薦,把酷吏羅希秉派到漠北來的時候,所有的結果就已經注定了
所以,他雖然並沒有跟著抨擊自己的君主,卻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當鄂溫余吾問起他是否要立刻回去主持大局的時候,他卻搖頭說道:「我既然已經答應了回紇新主葉健俟斤,幫助他營造回紇牙帳城,抵抗身在黠戛斯的磨延啜日後侵擾,那麼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必須做好這件事之後才會回去。」
「可是兄長就不怕那個羅希秉倚靠大唐天可汗的威勢,在安北牙帳城為所欲為?兄長手底下有這麼多大軍,還怕他區區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奸人不成,提起刀來殺了就殺了」鄂溫余吾的反應簡直比杜士儀還要激烈。
「天子不仁,我不能不義。且避他鋒芒一時,全我君臣之忠義」
隨著杜士儀辭過鄂溫余吾,和骨利於的兵馬漸漸分道揚鑣,軍中上下很快就都知道了羅希秉抵達安北牙帳城的消息。安北牙帳城中的兵馬比例是八成蕃軍,兩成漢軍,因此大多數人都並不知道羅希秉究竟是何方神聖,所以在經過那些知道一鱗半爪,卻不知不覺添油加醋的傳播下,羅希秉在每一個人心中都成了一個最最可惡的惡棍。尤其是他竟然對原河西隴右節度使王忠嗣用刑的事,更是激起了上上下下的義憤。
設想了一下杜士儀落在此人手中的後果,一時軍中便一片嘩然。
「陛下簡直是太昏聵了」
這種話如果從僕固懷恩口中說出來,那絲毫不令人奇怪,可這樣的
話是李光弼帶著麾下諸將氣咻咻跑來求見,然後徑直說出來,其他偏裨將校卻不像僕固懷恩的那些部將那樣,主帥一言便群起相應,因此只有李光弼一個人義憤填膺,其餘人竟鴉雀無聲,只是默默點頭。李光弼治軍和僕固懷恩不同,他講究的是軍紀嚴明,令行禁止,所以杜士儀對此也並不奇怪。而對於這樣一個到朔方之後漸漸嶄露頭角,也算是從自己手中崛起的心腹大將,杜士儀就不會像對阿茲勒那樣簡單粗暴直接一頓軍棍了。
更何況,此一時彼一時,之前羅希秉人尚未抵達,如今卻已經到安北牙帳了
所以,杜士儀只是沉下臉來,不痛不癢地呵斥了李光弼幾句。等到眾將退下只剩下李光弼的時候,他才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對其進行了告誡。果然,剛剛雖說怒髮衝冠,出言指斥,李光弼卻並沒有真的就此生出反叛的念頭,只是憤怒於天子被奸臣蒙蔽,所以很希望杜士儀能如同當初對付吉溫那樣快刀斬亂麻,然後把事情傳遍天下,評個公道。可當杜士儀曉以利害之後,他不免心灰意冷,退下時連聲音裡頭都透著無精打采。
而僕固懷恩緊跟著來見時的反應,便激憤多了:「突厥覆滅,是大帥的離間分化之計;回紇大敗,也是大帥事先挑撥其君臣,而後又放手給我等;至於漠北能夠有如今長治久安的局面,大帥更是居功至偉。朝中那些人又於了什麼?成天排除異己,如今更是於脆陷害起了大帥如若那羅希秉到我等回師之際還不滾蛋,就休怪我僕固懷恩不客氣了
杜士儀和僕固懷恩之間,卻又和他與李光弼不同。他並沒有斥責僕固懷恩什麼,而是體諒地頷首說道:「發火無濟於事,我當初就曾經料想到,狡兔死,走狗烹,如今漠北再沒有突厥這樣的大敵,陛下遲早有卸磨殺驢的那一天,所以才曾經問過你那樣的問題。如今事到臨頭,什麼也不用多說了。」
「只要大帥一句話,懷恩這就提兵殺回安北牙帳城,殺了那個羅希秉」
「然後你這個僕固部之主被扣上叛逆的帽子,然後我這個安北大都護不得不點齊兵馬討伐你?同室操戈,你莫非覺得這很有趣?」
杜士儀一連兩個反問句,問得僕固懷恩啞口無言。他很明白,僕固懷恩在行軍佈陣和韜略軍務上極其有天分,但對於政治卻缺乏敏感,可他卻反而更放心這一點。所以,眼看僕固懷恩窘態畢露,他就笑了笑說:「就算真的要對付羅希秉,也不能像你這樣有勇無謀。總而言之,先到回紇牙帳,其餘的事情,接下來再說」
僕固懷恩欲言又止:「可是……」
「不用可是了,一切聽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