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杜士儀一行人緩緩撤離之後,俱力貧賀中即便很想將自己軍中那些回紇奸細立刻抓起來清洗於淨,可剛剛壞了大事的人中,也有土生土長的黠戛斯人,他生怕節外生枝,當下也只能趕緊帶著兵馬撤回牙帳。可是,當一路風馳電掣趕回了自己的地盤時,他就只見代表自己的大旗竟是降了下來,升在半空中的赫然是另外一面大旗雖然仍是骨咄祿,但顏色標記截然不同。
要知道,此骨咄祿並不是當年復興了突厥的骨咄祿,而是黠戛斯諸部中,勢力最大的一部,一直自詡為漢將李陵的後裔,和大唐天子攀上了親戚,於是越發鞏固了地位。儘管上一次朝覲隨著杜士儀進京朝覲,並未掙來一個可汗的冊封,但俱力貧賀中有足夠的自信,得到冊封只是時間問題。可現在,就只是這麼大半日的功夫,牙帳中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
「喊話,快」
情勢不明,儘管家門就在眼前,俱力貧賀中卻也不敢造次,立刻叫了親衛上前嚷嚷。很快,他就看到牙帳之中一行兵馬現身,領頭的那個人赫然是自己的嫡親弟弟,毗伽頓他自己早年從父親手中接過俟斤之位的時候,父親也好,族老也好,全都在自己和弟弟之間搖擺過,可隨著毗伽頓在輸了之後,彷彿破罐子破摔一樣徹底沉淪,花天酒地任事不管,他也就漸漸對其放鬆了警惕。沒想到十年過去了,那個只會胡混的傢伙終於再次露出了獠牙
「是你」
毗伽頓咧嘴一笑,雪白的牙齒彷彿露出了寒光:「阿哥,你當了這麼多年俟斤,黠戛斯卻還是老樣子,你該退位讓賢了」
俱力貧賀中一時目呲俱裂,可當他看到毗伽頓身後,一個人緩緩策馬上來的時候,他方才明白,今次自己究竟輸在什麼地方他只知道回紇之主磨延啜在敗北之後,便亡命天涯,再也不見蹤影,可他根本沒想到,對方根本沒有銷聲匿跡,而是藏在了自己這兒堂堂一族之主,和那些被打散安置,生活困苦的回紇遺民廝混在一起,磨延啜竟然能夠忍受這種屈辱
磨延啜卻不想和俱力貧賀中浪費時間,他深知此次奪權因為一個快字,給毗伽頓出謀劃策調走了俱力貧賀中的嫡系,清洗了牙帳中剩下的心腹,剩下的便是把這位前俟斤徹底送上路,因為接下來他們還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截殺杜士儀畢竟,之前他派出的那寥寥十數人只是死士,為了能夠徹底抹殺杜士儀這個回紇的生死大敵,他不得不用盡了所有的手段,好在毗伽頓也有同樣的雄心,在尚未解決外敵的情況下,兩人一拍即合
「阿哥,以後等我死了,會下去給你賠罪,現在就對不住了」
隨著嬉皮笑臉的毗伽頓一個手勢,偌大的牙帳中四處伏兵盡出,衝著俱力貧賀中這只剩下六七百的兵馬掩殺而去。事到如今,俱力貧賀中哪裡不知道大勢已去,亂軍之中,他在竭盡全力砍殺了一陣之後,突然衝著自己的弟弟以及磨延啜死死瞪了一眼,發狠似的擲出了手中長刀。隨著長刀釘入了一個敵人的胸膛,他自己的身上也一下子插入了四五把刀劍。精疲力竭的他緩緩癱倒在地,咬牙切齒地迸出了一句話。
「黠戛斯會毀在你們手裡的」
然而,不管是否會有那一天,他終究是看不到了
疾馳的馬背上,僕固懷恩瞅了個空子,也向杜士儀問出了幾乎同樣的問題:「大帥,俱力貧賀中就不怕黠戛斯因此遭殃?」
「如果我沒猜錯,他恐怕也是被人坑了」耳邊全都是呼嘯的風,說話基本靠嚷,杜士儀也只能言簡意賅,「磨延啜應該就在黠戛斯」
當初和回紇那一仗,居功至偉的正是孤軍奮戰拖住回紇主力的僕固懷恩,因此他聽到後一句話,登時勃然色變。此時此刻,眾人已經和杜士儀早先就伏下用於接應的五百牙兵會合,可因為之前那一戰亦是死傷十數人,軍中士氣儘管談不上低落,可終究瀰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氛。身為此次真正負責臨戰指揮兵馬的主將,既然從杜士儀口中得知了這樣的可能性,僕固懷恩少不得召集旅帥隊正等中下層軍官,三下五除二將一系列軍令頒布了下去。
首要的一點便是,注意來路時沿路留下的探馬的傳信,以防有伏兵
事實證明,僕固懷恩的擔心絕不多餘。在付出還不算大的代價先後衝破兩層伏兵圈後,前方終於出現了雜亂的旌旗。自從來到安北牙帳城後,這幾年來他是出外征戰最多的,此刻不禁認出了其中幾個旗號,登時驚咦了一聲。
漠北地廣人稀,儘管部族眾多,彼此之間也要爭奪牧場、水源、人口,但仍然有鞭長莫及的地方。於是,那些部族覆滅,抑或是被趕出來的人便三三兩兩聚集在了一起,成了四處做沒本錢買賣的馬賊從前,應臣服安北牙帳城的各種小部落再三懇請,他曾經親自出馬,蕩平了安北牙帳城週遭兩千里範圍內的多股馬賊,其中就有此刻看到的那些旗號。莫非,這些他認為早已經連根拔起的草原之患,竟然又再次死灰復燃了?
「大帥……」
沒等僕固懷恩把話說完,杜士儀便若無其事地說道:「我說了,此次的主將是你,除了你的兵馬,五百牙兵,連我在內,所有人都聽你分派」
這不是杜士儀第一次托付自己大事,可把安全一併委託給自己,僕固懷恩哪裡敢有半點疏忽。眼看著他去激勵士氣,阿茲勒終於有些忍不住了,一夾馬腹悄悄湊到杜士儀身邊,低聲問道:「大帥,緣何不告訴僕固將軍,我們還做過其他準備……」
「我之前可是早就確定黠戛斯也許會有問題?」
阿茲勒聞言頓時搖頭。杜士儀只是說過,要以防萬一,此前商議時,就連陳寶兒和張興也並不覺得,黠戛斯只憑眼下那點實力就敢翻臉。
「那我事先聯絡的那支兵馬,你能保證一定可靠?」
阿茲勒登時啞然,隨即再次搖頭。儘管那裡還是虎牙親自去聯絡的,據說那邊也給出了拍胸脯似的回復,可終究並非本來就是自己人,怎可全
全信?
「那我們現在距離安北牙帳城有多遠?」
將近三千里……
意識到這個問題,阿茲勒頓時悚然而驚。這麼說,杜士儀並不是為了考較僕固懷恩的本領,而是此次確實有相當的危險,如果不信任僕固懷恩這個曾經在千軍萬馬中殺出一條血路,智勇雙全的名將,不肯撒手放權,只會引來最糟糕的結果
杜士儀見阿茲勒瞬間醒悟過來,立刻退到後頭去整頓牙兵,他知道這番說辭顯然已經讓人相信了。他當然不會告訴這個素來相信自己,更勝過相信任何人,形同自己半子的突厥青年,他並不僅僅是以防萬一,而是針對長安那邊紛繁複雜的局勢,以及漠北諸部的勢力分佈,磨延啜的動向和黠戛斯內部的暗流,一步一步推敲,反反覆覆合計了長達數月之久,才確定了眼下這一幕發生的可能性有八成。到了現在這樣的緊要關頭,已經不需要他再做什麼了
安北大都護府後院寢堂,王容不安地來來回回踱著步子,一旁的莫邪垂手侍立,怎麼都琢磨不透女主人連日以來究竟是怎麼回事。杜士儀此行黠戛斯可以說是準備充分,而且事先早就和黠戛斯接洽好了,又帶了僕固懷恩隨行,為何王容連日以來就始終是這樣心神不寧的模樣?還是說,夫妻連心,此時此刻數千里之外,真的有什麼事發生?
「夫人,如果真的放心不下大帥,不如我去請張長史和陳司馬來商議一下。」
「不用了」喝止了莫邪出去找人後,王容沉思片刻,努力強迫自己靜下心來。
「你之前說過,安北牙帳城中進駐的商旅,多為昭武九姓之人?可曾打探過具體的來歷?」
昭武九姓出自西域,可如今卻是遍佈整個北方,其中多有豪商。此時此刻,見女主人終於轉移了情緒,莫邪連忙從懷裡找出一冊小簿子,翻了幾頁後就開始了稟報。果然,從康、安、石、何諸姓的粟特豪商,全都在安北牙帳城中設立了自己的店舖,帶來了從西域到新羅的各種特產。正當莫邪要稟報這些人各自的來處時,突然被王容打斷了。
「販賣新羅特產,同時又收購馬匹的,是哪些商人?」
耳聽得莫邪報出了幾個名字,王容躊躇了片刻後,便當機立斷地說道:「不管他們是什麼時候入駐安北牙帳城的,派出最得力的人,不分日夜盯著他們。記住,哪怕擺明車馬,讓這些人知道有人監視也無所謂。」
「這……」莫邪張了張嘴,想要勸諫,卻想起王容回來之後杜士儀就說過,夫人的話就是自己的話,不禁囁嚅著說道,「可這幾家商戶的買賣都很不小。」
「安北牙帳城不缺商人。」見莫邪先是不解,隨即警醒過來,王容方才一字一句地說道,「別人既然早已蹬鼻子上臉欺上門來,我們難道不能圖窮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