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李宅中,婢仆下人們如喪考妣,而在他們之上,李林甫數目龐大的妻妾以及兒女們,則在尚未來得及將殯堂一應準備就緒的時候,就已經發出了陣陣難以抑制的悲音。這麼多年來,李林甫說一不二,大權獨攬,李家人亦是有此風光了將近二十年,可現如今家中那棵冠蓋如雲的大樹倒了,誰能不慌?即便前些日子,炙手可熱的楊釗頻頻前來,彷彿和李林甫盡釋前嫌,天子也派高力士前來探望過,但此前群起而攻的那一次反彈效應卻並未壓下去
從裴寬以下,彈劾李林甫的每一個人都還在其位,誰能擔保李林甫死了,他們不會掀起更加浩大的聲勢?要知道,羅希秉可還在御史台殿院大牢關著,彷彿是在嘲諷此人曾經在同一個地方刑訊王忠嗣
昔日門禁森嚴,雖高官顯貴也難以輕易踏入的月堂,此刻赫然一片蕭瑟。張博濟孤零零站在其中,臉色怔忡茫然
李林甫二十五個兒子,二十五個女兒,正好是半百之數,可兒子沒有一個繼承衣缽,女婿當中,他雖然心計縝密,頗為得寵,可也始終沒能進入御史台中樞。至於其他人,雖有官居右補闕的,有為六部郎官的,但都是娶了李林甫的女兒之前便先有功名才名。尤其是為百官喉舌,能夠有治獄大權的御史台,李家兒子女婿竟然沒有一個能夠躋身其中他也曾經隱晦地表示過不滿,可李林甫那時候是怎麼對他說的?
「如果用你為御史,任人唯親四個字我就休想逃掉,陛下也不會容忍。」
他當初還不甘心,可現在才明白了。這麼多年來,人人都說李林甫剷除異己,不用賢良,可李林甫哪有用過多少親戚?御史台眾人中,羅希秉固然是他張博濟的堂外甥,可卻也是因為確有訊問之能,吉溫也是以治獄得到提拔重用,至於其他的,楊慎矜王楊釗……一個個根本都是天子自己相中的李林甫對於自己忌憚的對手從不留情,別人卻不能用任人唯親四個字來指摘於他。至於政務的處理,他那位老岳父更是從來沒有任何能夠讓人挑剔的地方
說到底,他直到現在才明白,李林甫只是被天子丟在前頭的一面擋箭牌,那滔天權勢根本就是假象,否則他們這些兒子女婿何至於個個有名無實?
「張郎,安祿山派人進京報捷,他此戰大破契丹,殺了李懷秀。」
張博濟聽到門外的這個聲音,立刻轉過身來,臉上露出了難以抑制的喜悅。儘管他知道在岳父屍骨未寒的當口,自己不該如此,可他只覺得安祿山這場大勝實在是來得很及時,至少天子因此而歡欣鼓舞的時候,應該不會因為別人的攻擊,而對剛剛死了的李林甫如何
因為百官交相彈劾攻擊,哥舒翰一日一奏拚命陳情,故而李隆基將羅希秉下獄,命太醫署為王忠嗣療傷,那個時候對李林甫確實大為不滿,可眼看人已經都要死了,他想想李林甫這些年的兢兢業業,也就暫時擱置了此事。反而對於王忠嗣的發落,李隆基的心情極度微妙。
王忠嗣當年初生牛犢不怕虎,在雲州打下那場勝仗的時候,他確實覺得與有榮焉,關心愛護備至,而後眼看其一個接一個的勝仗,未曾一敗,甚至比當年信安王李煒和張守畦更加具有名將光環,他也一度欣然自得。可現在,當王忠嗣意見和他漸漸相左,此次拿下石堡城更是用了那樣的策略之後,他的想法就不一樣了。身為天子,怎能容許大將違逆自己,別有用心?
更何況,王忠嗣去職,河西有哥舒翰;隴右有安思順;至於范陽平盧兩鎮,安祿山連報大捷,契丹奚人大敗虧輸;安西大都護府,高仙芝聲名遠揚。橫豎他還有的是將領可用,何必拘泥於舊人?更何況他對王忠嗣已經有所開恩,所謂尊奉太子一說,他也不再追究了,不輕不重將其貶斥出去,興許還能對別人有所震懾
於是,平康坊李宅正在辦葬禮,朝中禮部兵部正因為安祿山這場大捷而忙碌的時候,天子對於此前王忠嗣的案子也有了發落。羅希秉私自刑訊國之大將,貶海東郡海康尉,可謂是一擼到底。而王忠嗣亦是背上了行為不謹、馭下無方等好幾個罪名,出為益昌太守。利州益昌郡位於山南道,雖然不比嶺南道江南西道這些地方,可相對於王忠嗣原本召回京任太子少傅這樣的榮職,相差不可裡計。而與此同時,安祿山大破契丹的戰績卻在天子的默認下大肆宣揚,而安祿山不但得到了豐厚的犒賞,身兼河東節度使,而且為都播之主請得了渾河都督府世襲都督,懷義可汗,忠義郡王的封號。
一時間,面對這親疏有別的對待,無數人為之震驚。
李林甫死了,此前更是爆發過一陣堪稱一時風潮的輿論。可是,也不知道是萬馬齊喑的風氣太久了,還是朝臣們的力氣已經用盡,面對王忠嗣和羅希秉兩人各打五十大板的處置,朝中內外竟是一片沉默。在這樣詭異寂靜的氣氛中,王忠嗣終於被人從皇宮送回了私邸。
前時重傷,而後一路顛簸,隨即又在御史台大牢中關押多日,儘管此後在宮中養傷,可王忠嗣終究很久不見天日,面色蒼白得可怕。當護送來的宦官和禁衛們告辭離去,妻兒全都圍了上來時,他看著四周那一張張難抑悲慼的臉,卻是勉強笑了笑。
「不要都哭喪著臉,我已經好端端回來了這些年來,李林甫親自出馬竭力扳倒的人,除了安北杜君禮,也就只有我得以倖免,而且還搭上了他那一條老命,我也可足以自豪了」
話音剛落,一旁就傳來了一個憤怒的聲音:「可阿爺那些罪名全都是別人誣陷的,憑什麼還要被貶?陛下太不公了」
「住口」儘管說話的是自己素來寵愛的幼女,可王忠嗣還是疾言厲色喝止了,可是,看看妻兒老小的臉上,全都赫然是掩不住的悲憤,他不禁在心裡暗歎了一口氣。能做的他已經全都做了,卻換來了這樣一個結果。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況他終於免於那個最糟糕的結局?為了他的事情,很多人在奔走,很多人在冒險,否則又怎會有此次這麼大的風波?
可是…他不甘心就和父親當年在援兵遲遲不到的情況下戰死沙場一樣,他真的不甘心
在長久
的沉默之後,王忠嗣突然只聽得妻子輕聲開口道:「你此行利州,我和孩子們都跟隨你去。你現在不掌兵權,長安這兒也沒有長輩需要侍奉,我既然安北杜大帥都帶著夫人去上任了,我們跟了去也不怕別人說閒話。你身上的傷勢還沒痊癒,別人照顧,不如自己人照顧來得放心。我可不希望你和張守畦那樣,被貶沒多久就落得那樣一個下場」
王忠嗣登時悚然而驚。他和妻子的婚姻是天子之命,多年來也是聚少離多,敬多於愛。想到妻子獨守長安多年,如今與其說是請求,不如說是決意,他終於還是點了點頭。緊跟著,他就只聽兒女們發出了小聲的歡呼,竟是人人喜不自禁。那一刻,他只覺得連日以來千瘡百孔的心,漸漸被這股親情漸漸彌合。
人之已死,李隆基念及李林甫多年為相,追贈開府儀同三司,太尉,又命官府治喪。隨著不願耽擱的王忠嗣帶著家人悄然啟程離開長安,這樁一時牽動了無數武的大案彷彿只剩下了少許餘波。人們的重心漸漸放在了誰可接替相位。可彷彿是橫空出世,一首出塞組詩突然之間在坊間士子當中風傳一時,很快,大概是因為終於扳倒了李林甫之後太過高興所致,竟有人把這出塞九首謄抄在奏疏上,直接遞給了天子。
這下子,頓時就如同再次捅了馬蜂窩。大唐風氣開放,人墨客寫詩諷喻宰相高官,公卿顯貴,甚至於脆隱射諷諫天子,這都不是什麼少有的事,但此番一時流傳的這些詩句,赫然直指這些年來的窮兵黷武,自然而然就教李隆基掛不下臉來。
什麼「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什麼「中原有鬥爭,況在狄與戎」,什麼「我始為奴僕,幾時樹功勳」……
九首七絕,詞句談不上雋永清新,甚至稍顯直白,但和在一起,卻猶如一位征夫在向人苦苦自訴辛勞,行軍艱難,戰事凶險,功勳難得,可字裡行間卻又在指斥連年用兵,民生困苦。尤其是其中「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兩句開頭的第六首,豪邁之氣撲面襲來,若非李隆基心中隱隱存著幾分定見,而不是尋常的鑒賞者,只怕亦是要拍案叫絕。
「這是誰寫的?」
「回稟陛下,是……是北邙山人。」黎敬仁小心翼翼地說出了這幾個字。
「又是那個藏頭露尾的北邙山人?好,好,這幾年這個只見字不見人的傢伙,掀起了多少風雨,這次竟然又興風作浪」
李隆基憤怒地將奏疏撂在案頭,正要令有司徹底追查,突然想起李林甫一死,右相缺位,不禁又沉吟了起來。楊玉瑤在他耳邊嘀咕已經不是一日兩日,而楊釗這幾年來顯示出的精明強於確實也令他動心。更重要的是,此人和當年的李林甫一樣談不上多少根基,和那些世家著姓全無瓜葛。於是,他最終惜字如金地說道:「你去,宣召楊釗進宮見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