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杜廣元得知段秀實即將前往北庭的消息時,他頓時又羨慕又失落。羨慕的是段秀實就猶如雛鷹展翅一般,終於有了真正高飛的機會;失落的是父親想到了段秀實,卻沒想到自己,而且自己還得認命地回長安先行成婚。心裡這麼想,正旦這天吃午飯的時候,他自然而然就露出了那種心不在焉的情緒。杜士儀就彷彿沒注意到似的,不聞不問,接下來的一兩天之中接見朔方各州縣的官武將,根本沒有和長子再說一句話。
眼看著別人都陸陸續續踏上了歸途,杜廣元方才再也忍不住了。這一天上午,他直接來到了靈武堂外,正想要徑直闖進去時,卻被外頭的龍泉攔住,連日以來憋著一肚子氣的他不禁發起火來。他素來不喜歡和人口角,真正有什麼衝突就喜歡動手,於是你來我往之間,兩人竟是交手了幾招,當靈武堂大門打開,面色鐵青的杜士儀出了屋子時,龍泉眼尖瞥見,一時心中叫苦,連忙垂手下拜道:「大帥,我不是有意攔阻長公子的……」
「你職責所在,我當然不會怪你。」杜士儀擺擺手示意龍泉不用多言,眼睛直接看向了杜廣元,「你何事擅闖靈武堂?」
杜廣元從小最怕的是母親,印象中杜士儀對他總是多有縱容,可自從真正開始出外歷練之後,他覺察到別人口中的父親和他印象之中的父親截然不同,漸漸就品出了滋味來。此時此刻面對面色不悅的杜士儀,他先是生出了一股畏懼,但隨即就鼓起勇氣抬頭問道:「阿爺,雖說秀實阿兄當年是回老家成婚,可我記得張判官當初成婚,是宇家把人送到隴右鄯州來,為何我這次完婚,姜家就不能如此辦理?」
兒子衝動擅闖靈武堂,杜士儀自然惱火,可此刻聽其問出了這麼一個問題,他不禁面色微微緩和了三分,暗想其總算是知道該如何想事了。於是,他擺擺手示意龍泉退到院子之外,隨即就緩步走到杜廣元跟前。
「宇家當初雖是嫁女,但家中尚有兩個兄長,再加上宇娘子的寡母主持婚事多有不便,這才令長子千里送嫁。可如今姜家六娘父母皆在,其父爵拜國公之尊,她又是家中獨女,你這個女婿怎麼也該回長安成親。再者,不要忘了你的郡望是京兆杜陵,成婚之後,還要帶新婦回樊川杜曲宗祠祭拜。」
「阿爺遣我和阿娘幼麟一塊回京,真的只是為了這個?」
「嗯?」杜士儀倏然瞇了瞇眼睛,隨即若無其事地說道,「婚姻何等大事,不為這個是為了什麼?」
杜幼麟只是出於本能和直覺這麼一問,可父親的這種態度反而讓他更生疑竇。他定睛盯著父親看了好一會兒,心中終究覺得不那麼對勁,可他離開靈州不在父母身邊多年,到底怎麼回事還摸不清楚。於是,他只得低頭認了擅闖靈武堂的錯,發現杜士儀只是不痛不癢責備了他幾句,和最初那怒氣沖沖的樣子截然不同,他就更確定其中有名堂了。左思右想,他就決定四處打探打探。
阿茲勒等人如今別立幼軍營,事杜士儀如同父上,可終究並不是朝夕侍起居,杜廣元從他們口中什麼都沒問出來;而龍泉於將莫邪承影,固然是最早入了杜氏門中的,可嘴也是最緊的,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只問出父母對他這樁婚事很重視;至於他視之為大母的秋娘,那就更加一問三不知了,反而還規勸他要聽父母的話。而來聖嚴張興王昌齡岑參杜甫這些幕府官,他也耐心地一個個找了個遍,可依舊一無所獲。
三天跑腿一場空,縱使他並不是容易氣餒的人,也覺得有一張無形的網把自己套得嚴嚴實實,甚至連往日最喜歡的練武都顧不上了。黃昏時分,當他終於打起精神,來到了後院那偌大的演武場時,卻發現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在場中騰挪舞劍,一招一式無比認真,雖然還時不時停下來糾正動作,可他卻不由得看住了,等到對方終於完完整整練完一套劍法之後,他方才撫掌讚歎連連。
「好」
「阿兄?」杜幼麟這才注意到兄長來了,連忙迎上前去,「阿兄回來之後,聽說還沒用過這演武場吧?」
「是啊,幾天跑來跑去打探消息,結果不是守口如瓶就是一無所知,我哪有心情舞刀弄槍。」杜廣元說著便接過弟弟手中的寶劍,揮舞了兩下後就心情低落地說,「阿爺從前常常鍛煉我獨當一面的能力,現在卻非得讓我回長安成婚。而且把秀實阿兄派去北庭,卻唯獨沒提我回來之後會如何。別是我這一回長安成婚,就再也回不來了吧?」
他不過隨口一說,可一側頭發現杜幼麟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他突然意識到,別人不知道什麼,但弟弟一直跟在父母身邊,而且從小聰敏善於察言觀色,說不定真的知道什麼於是,他立刻雙手按住了杜幼麟的肩膀,聲音急促地問道:「幼麟,你是不是知道究竟怎麼回事?快告訴阿兄」
「阿兄……」杜幼麟囁嚅著吐出兩個字,隨即猶豫了老半天,這才低低說道,「我只知道,這次阿爺從長安回來,常常和阿娘悄悄說話,阿娘白天甚至常常發呆,有時候還自言自語說什麼回長安之後該怎麼過。所以,我想阿娘這次帶我們回長安,不但是為了阿兄你的婚事,恐怕咱們真得在那兒常住才行。」
見杜廣元臉色大變,轉過身拔腿就要走,杜幼麟慌忙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儘管他人小,不及杜廣元的力氣,但還是死死拽著他說:「阿兄,你先別衝動阿爺一直都只有阿娘一個,而且對我們如何,你應該都知道的如果不是沒有辦法,他怎麼會捨得和我們分開?而且,阿兄你很早就蔭封五品官,按道理就是從軍也不應該從別將做起,為了能讓你不至於不知民間疾苦,軍中艱險,阿爺其實打破了很多成規」
杜廣元不知不覺停下了步子,想要去質問父母的衝動無影無蹤。弟弟比自己小這麼多,卻還能夠洞察到這些,他已經到了要談婚論嫁的年紀,卻對父親和母親面對的壓力一無所知,他真的是太沒心沒肺了於是,他轉過身來看著弟弟,一字一句地說道:「幼麟,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我要知道,阿爺明明是朔方節度使,為什麼竟然還有這麼多不得已」
杜幼麟聰穎早慧,再加上一直在父母身邊長大
大,耳濡目染良多。儘管有些事他也只知道一個皮毛,推斷也未必盡然正確,可一樁一樁的事情說出來,尤其是提到當年曾經幫杜士儀裝過一次病,蒙騙了朔方上下眾多武,杜廣元結合自己那時候在終南山玉華觀的所見所聞,胸中輪廓拼圖漸漸清晰,臉色也漸漸凝重了起來。
在中受降城的時候,身邊將校士卒談論最多的,是漠北的軍情,朔方的軍政,遙遠的朝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他不得而知,也並不太感興趣。而即使是跟著王容偶爾回京的時候,他也常常覺得煩悶難當,恨不得早點抽身回來,可卻從來都沒想到,長安城中的那點滴變化,極可能引起朔方乃至於全天下的翻天覆地。而父親明明有無數人讚頌的采和才能,多年來卻甘於外任,父親究竟是怎麼想的?
既然有了這麼一個疑問,以杜廣元的性子,自然不甘心就這麼被蒙在鼓裡。和弟弟杜幼麟拉鉤約定不許互相出賣之後,他便立時飛一般地衝去了王容的寢堂。一跨進門,他就發現只有母親一個人正在窗前看著一卷東西,連忙躡手躡腳從後頭湊了上去。當他看清那東西上密密麻麻全都是日期和相應的數字之後,頓時傻了眼,可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就只聽一聲輕叱,緊跟著,一隻金簪就頂在了他的喉嚨口。
「阿……阿娘?」
轉過身見是長子,王容這才收回了金簪,沒好氣地問道:「你鬼鬼祟祟的於什麼?」
「阿娘這是什麼賬本?看上去不像是錢,怎麼還有各種經史典籍的名字和阿爺撰寫的那部三字經?」
長子從來對這些雜事就沒興趣,王容也無心對他詳談,可此刻杜廣元既然問了,她也不隱瞞,將如今在朔方夏州開印書作坊,供應朔方義學用書的事情說了,卻略過了這樣的作坊還在京畿道都畿道甚至江南各地遍地開花,便宜的價格足夠很多孩子啟蒙認字。
這樣的事杜廣元以前無法理解,也不明白父母為何熱衷這些,可現在他隱隱約約看到了一些從前根本不明白的東西。於是,他咬了咬牙,直截了當地問道:「阿娘,我想問你,阿爺出仕當官,守禦邊疆,安撫軍民,究竟是為了什麼?」
從小到大,王容在教杜廣元經史的時候,就一直極其有選擇性。而杜士儀的闡釋更是和時人的理解不同,弱化了名分,弱化了禮法,而強調以責任,立志等等詞條。此刻看著目光炯炯的兒子,王容不禁笑了。
「廣元,你爹曾經寫過一條橫幅,卻一直束之高閣,除了我瞧見過一次之外,沒人看過。我記得上頭寫的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謹以此自勉」
從小讀書的杜廣元面對這樣陌生卻又氣勢撲面而來的四句話,直覺腦際一下子開朗了許多,但他沒有就此滿足,而是在沉默片刻後再次追問道:「阿娘,是不是阿爺鎮守朔方時日太久,功勳卓著,朝中有人漸漸心懷疑忌,所以阿娘才要帶我和幼麟回京?」
儘管王容哂然一笑,沒有直接回答,但從母親的表情中,杜廣元仍然敏銳地察覺到,自己的猜測恐怕是對了。那一瞬間,他只覺得心裡既失望,又憤懣,一時不禁捏緊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