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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渝關守捉,也就是後世的山海關之地,便到了平州北平郡境內。由於營州是大唐版圖中,東面突出的一個角,所以每當奚人和契丹實力格外強大的時候,營州就常常會難以保全,故而位於渝關守捉南面的平州往往會作為移治之所。在危急關頭,整個營州都督府以及相應的民眾全都會從營州遷過來,等待日後反攻奪回故地時再遷回。這樣的拉鋸戰,從大唐立國至今,發生了好幾次,就連安東都護府,也是在數年之前方才從平州遷回營州的。
平州北平郡,治所在盧龍縣,下轄一共三縣,人口兩萬餘。這兩萬餘人中,不少都是當年從營州南遷過來的人戶,相較於大唐建國之初的兩千餘人口,自然是增長極快。這裡兩面靠海,一面臨薊州,一面臨營州,水系充沛,又有通往幽州的通衢大道,因此盧龍城內卻也頗為繁華。北平郡太守郭荃是從薊州長史任上,因為屯田有功而陞遷過來的,可相較於這位刺史的進士出身,為官三十年卻只當了七八任官,到這兒當太守就並非陞官,而是左遷了。
郭荃這一年已經六十出頭了。多年外官生涯當下來,他早已鬢髮霜白,不復當年的意氣風發。上上下下起伏不定的仕途在他的眉間留下了一條條深刻的橫紋,卻沒有壓彎他的脊背。甚至於前年一場大病後,人人都認為他恐怕難逃一劫,可他卻頑強地挺了過來。此時此刻,當一個從者將拜訪的客人引領進門之際,他卻絲毫沒有起身,而是面露譏誚地盯著對方的眼睛。
當年杜士儀奉旨觀風北地時,與其差不多一般年紀的侯希逸,如今也已經過了四十不惑的大關。見郭荃那臉色眼神全都不對,他便直截了當地說道:「看來,郭使君是不歡迎我。」
「我只是沒想到,當年雲州赫赫有名的小侯將軍,竟然如今也會淪落到和一介胡兒沆瀣一氣」儘管年紀很不小了,但郭荃還是改不了當御史時養成的暴烈脾氣,犀利的指斥就如同刀子似的,「安祿山只知道坑蒙拐騙,何嘗有半點將才?你就算當年被人死死壓著陞遷之路,又一度調來幽州,受張守畦冷眼,可何至於就這樣自暴自棄,丟了你身為武將的尊嚴」
侯希逸當初就知道,郭荃為人最最頂真,如今聽到其這一句句聲色俱厲的質問,他卻連眼皮子都沒眨一下,隨口反問道:「郭使君當年原本可以接任雲州刺史之位,卻因為旁人的圖謀和野心,不得不捨棄大家一同奮鬥了多年的雲州,遷轉調出來給別人騰位子不算,哪怕建下功勳,也只能屈就平州這種地方。郭使君可知道,如今的雲州是個什麼光景?因為前兩任刺史太過貪婪,盤剝互市的商人和奚人契丹人,現如今雲州的大市集已經廢了,至於當年陳小郎君耗費了無數心力的培英堂,也已經化成了一座荒宅。除了雲州守捉還在,今日的雲州,已經衰敗了」
郭荃被侯希逸說得面色發白,想要反駁卻覺得言語乏力,卻不料侯希逸彷彿並不滿足,竟是倏然又上前兩步,就站在書案前頭,居高臨下地直視著他的眼睛:「雲州舊人,杜大帥和王大帥固然節度朔方和河東,可其他人呢?王使君如今遠在西域伊州,王泠然和王芳烈也全都和他一堆,如果不是朝中人忌憚,他們何至於捨了太太平平的京官不做,去那種地方?羅盈和岳娘子於脆就掛冠而去,沒了蹤影。至於其他曾經帶著雲州烙印的人,你看看有幾個人正當任用?」
「你這是在埋怨杜大帥?」忍了又忍,郭荃終於憋出了一句話。
「杜大帥?你以為杜大帥先是節度隴右,然後再節度朔方,自從中書舍人任上出為外官已經快十年了,如今也已經過了四十不惑之年,卻始終沒有再回朝,這是因為什麼?」侯希逸於脆把兩隻手撐上了面前的大案,一張臉幾乎距離郭荃的鼻子只有不足一尺,「那是因為陛下行事越發不比從前信安王節度朔方這麼久,因為什麼事落馬的?武溫有那點破事張守畦節度幽州這麼久,固然驕橫跋扈,可他因為什麼落馬的?部將假傳軍令,而後告密的不是別人,正是安祿山如他們這樣功勳彪炳的大將,尚且會落得這樣一個下場,你以為朔方杜大帥和河東王大帥就會一直這麼風風光光下去?」
話說到這個份上,郭荃終於忍無可忍,他拍案而起,就這麼和侯希逸互瞪了片刻,隨即厲喝一聲道:「滾」
見侯希逸巋然不動,他便提高了聲音道:「我叫你滾從今往後,我和你割袍斷義」
然而,面對臉色鐵青,顯然已經氣得七竅生煙的郭荃,侯希逸剛剛那猶如辯士一般咄咄逼人的氣勢一下子無影無蹤,卻是換上了一副笑臉。
「都這麼多年沒見面了,郭使君你還真是老樣子一點沒變。我這段詞兒練了好幾天,總算背得不錯。」
郭荃幾十年閱歷豈是等閒,一下子意識到了侯希逸的意思,頓時瞠目結舌。但他很快就醒悟了過來,遂沉下臉道:「你別來這一套糊弄我」
「我有杜大帥的信帶給你,不過嘛,郭使君你都說了一個滾字,我決定暫時不拿給你瞧了。」侯希逸見郭荃那張臉一下子變成了豬肝色,彷彿隨時準備和自己打上一架,他便舉起雙手道,「我真的不是耍你,剛剛我說的那些話,之前背的時候,就覺得字字句句說到了我心坎裡,所以剛剛說出來的時候方纔那麼氣勢十足。郭使君,你可別告訴我,你真的沒有半點怨言。要知道,陛下還曾經動過心念,打算把舉國之內的軍政要務全都交給李林甫。」
「你別東拉西扯,杜大帥的信呢」
口中雖不答,郭荃的心裡卻很清楚,侯希逸所言確實也戳了他的心窩。宇融的貶死固然是自己有錯,政敵傾軋的關係,但李隆基過河拆橋,既然括田括戶的巨大所得已經填補了國庫和太府內府,自然也就沒有力保這樣一個昔日最看重的能臣。相形之下,當年宋憬的下台,何嘗不是其對錢法和私鑄下手,於是觸及了一大批人利益的關係?至於李煒、張守畦這些人,固然有其不謹慎的地方,可天子何嘗不曾猜忌?李煒家眷在長安,張守畦家眷則在洛陽
當今天子連親生兒子和
后妃都能捨得,至於臣下又何嘗真正放在眼中?
時人刻骨銘心的忠君以及上下之分,早已在郭荃心中不知不覺打開了一條縫。而如今侯希逸的這些話,讓他心中的縫隙不知不覺開得更大。當他從侯希逸手中接過那個竹筒,瞧見上頭那個印章時,他已經沒有多少懷疑,啟封後拿出那幾張信箋,看到那如同行雲流水一般的字跡,他就更加深信不疑了。他和杜士儀初任萬年尉時與其共事,至今相交二十多年,哪裡還會不認識杜士儀的字?
最初幾句並不是寒暄,卻是道歉,就郭荃自雲州任上之後就一路蹉跎的仕途道歉,就兩任節度卻無法照拂昔日舊友舊屬而道歉。郭荃看著不禁搖了搖頭,等繼續看下去之後,他方才陡然一驚,遂又抬頭看向了侯希逸,隨即又立刻低下頭來,快速將一整封信從頭看到底,最後竟是發出了驚咦聲。
「侯希逸,你竟是……」
「當然是聽了杜大帥的,我當初才沒有和那安胖子去爭,否則以我從前的個性,烏知義一死,我非得和他爭個頭破血流不可」
說到這裡,侯希逸方才一字一句地說道:「郭使君,你我在雲州分屬武,唯一相同的就是,都不怎麼看重宦囊所得,所以,那些前來巡查的御史也好,中官也好,我們都沒送過禮,故而時過境遷,我們自然是分不到什麼好官職。如果當年杜大帥不是囑人照顧好我的家人,又給他們指點了一條生財之路,只怕我就算以一封血書調任平盧,也和開元八年從幽州回平盧一樣落魄。這世道,不會送禮,不會結交,休想有什麼好下場。安胖子能有今天,靈巧善媚,逢迎拍馬,最重要的是出手大方,你知道他當初打發那位前來巡查的御史中丞時,拿出了多少身家?全部,他把全部身家都送了出去」
「可杜大帥既然知道……」
「杜大帥知道又怎樣,安胖子當初向朝中告發張守畦的時候,找的不是別人,正是右相李林甫,有這樣的人力挺,再加上安胖子一直都會做人,誰會說他的壞話?現如今不再是宋憬和張九齡直言勸諫,陛下就會聽的時候了。陛下喜歡的人,不容別人指摘至少,我是不會去做這種事的郭使君,你是只打算在青史上留一個因直言左遷的名聲,還是不惜一時之名,暫且三緘其口,以待將來?」
杜士儀這封信上已經暗示過了,安祿山的崛起既有朝中權臣的扶持,也有天子的好大喜功和偏愛,與其螳臂當車,不若避其鋒芒,甚至隱伏待機,等待異日能夠有所作為的一天,不要把有限的力量耗費在無意義的爭鬥上。想到當年和這個爭和那個斗,最終白白死了的宇融,郭荃終於長歎了一口氣。
「好吧,我就裝聾作啞一回,再不管閒事」
當侯希逸走出太守府的時候,忍不住瞇著眼睛抬頭看了看天。他當初也曾滿腔忠君愛國之心,可這些年來,他的熱血早就冷了。安祿山這種貨色也能夠博得朝中滿堂彩,朝中人人歌頌盛世太平,卻沒看到在那些鄉野之間,平民逃亡,將卒困苦,地方官大多數平庸無能,所謂的太平景象下,其實早已經千瘡百孔明明以府兵授田為基礎的租庸調稅法早已完全崩潰,可朝中仍然固守著這一老套,不思變革,把持要務的都是不容人之輩,他已經受夠了
杜士儀讓他和李明駿暫且隱伏安祿山身側的意思,他隱隱約約已經察覺到了。安祿山勃勃野心,得隴望蜀,終有一日會不安分,如果這傢伙能夠打破這個虛偽的盛世,卻也不壞要知道,亂世才是英雄輩出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