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得知天子下制,朔方節度使杜士儀帶突厥使臣入覲長安,張興頓時長長鬆了一口氣。即便李隆基讓突厥兩方派兩個足夠份量的使臣前來,他也並沒有太大的擔心。要知道,如今的突厥兩方勢力彼此均衡,哪一方失約,就要考慮到朔方兵馬和另一方聯合來攻的最壞結果。所以,心中一安穩,四天四夜不眠不休趕路的他倒頭就睡,當被一陣推搡弄得醒過來的時候,整個人還有些迷迷糊糊的。
「姑父,姑父。」
張興迷迷糊糊睜開眼睛,認出眼前是一個六七歲的童子,他本能想到了自己的兒子,一下子愣在了那兒。可隨著童子又叫了兩聲姑父,他這才意識到,小傢伙恐怕就是自己內兄的兒子,他的侄兒。所以,他努力支撐著坐起身,只覺得渾身上下無處不疼,竟連挪挪手去摩挲一下孩子的腦袋都辦不到,唯有暗自苦笑年華老去。
想當年他在代州夏屋山中得遇杜士儀的時候,還是剛到三十的盛年,如今一轉眼十多年過去,他已經四十有三了。從前視之為平平常常的日夜兼程趕路,現在卻是渾身筋骨都有些吃不消。
「姑父,大母說你已經睡了兩夜一天,若是再不起來,恐怕身體吃不消,所以⊥我一定要把你叫起來,我都叫了好久。」
「好孩子,多虧你了。」
張興輕輕吐出一口氣,這次終於恢復了一點力氣,輕輕拍了拍小傢伙的肩膀。須臾,外頭自有婢女進來服侍他更衣洗漱,而那童子則是猶如跟屁蟲一般在旁邊團團轉,等到張興出門的時候,他還特意在旁邊攙扶了一把。
姑侄倆終於來到了韋夫人的寢堂時,這位宇融的遺孀便長舒了一口氣道:「奇駿,你總算是醒了,我原本險些要去給你請個大夫來,還是申一個勁說你氣息還算悠長,再等一等,總算還好。下次可得對杜大帥提一提,你不是當年那等龍精虎猛的年紀了,不可再這樣沒日沒夜趕路。」
對於岳母的嘮叨,張興唯唯諾諾滿口答應,可心裡卻知道,路上他之所以特意這樣緊趕慢趕,為的是不讓長安朝中君臣事先得知有所準備。若是有辦法,他也不願意在如今這樣的年紀如此拚命。接下來,他需要做的就是等待杜士儀奉命回京,到時候與其一塊回朔方就行了,也沒有什麼別的任務,而且他只是寒門子弟,在壇上的名聲遠不如朔方的王昌齡和岑參,他也無意去結交什麼士人。
畢竟,如今杜士儀的官職名聲已經如日中天,有投效之心的人都會遠去朔方靈州,他何必在此招人眼?橫豎如今太子那位太會算計的妻兄韋堅又不在長安,上次那風波鬧得絕大,理應不會再有人打他的主意。
然而,這世上之事和人的希望總是有差距,張興才逍遙自在地在長安城中逛了三天,一封帖子便送到了宇宅中。第一眼看到上頭的署名時,張興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細再看方才確認沒有看錯——下帖邀約的不是別人,而是右相李林甫
即便再不情願,可秉政將近十年的當朝宰相親自下帖,張興也只能應邀而去。他本以為李林甫總不至於只請自己一個人,定然還要請幾個正賓和陪客,可當來到平康坊那座門前列戟富麗堂皇的相國宅邸,他才發現自己低估了李林甫的老辣。今日的正賓有且只有他一個,而作為陪客的,是李林甫的表弟姜度。而這位嗣楚國公做事正如同傳聞中一樣極其隨興,一口一口如同喝水似的喝酒,最後竟是在他這個正賓之前酩酊大醉睡了過去。
「姜四行事,就是如此,你不要管他,我們自說我們的話。」
敞開式的廳堂之外,那些僕人們動作極快地將一面面厚厚的竹簾全都放了下來,不過須臾,明明是正午,可廳堂中卻再無一絲一毫的光線。而瞬息之間,廳堂中光芒大盛,卻原來是四壁那些燈台燭台全數點燃了,復又將整座大廳明亮得猶如白晝。隨著那些婢女躡手躡腳退出廳堂,張興就只見李林甫看向了自己,剛剛溫和得猶如鄰家老人的笑容收斂得一於二淨。
「奇駿應該知道,如今的劍南道節度使是誰。」
李林甫選擇了這樣一個話題起頭,張興微微有些意外,隨即鎮定地答道:「是章仇兼瓊。」
「不錯,就是章仇兼瓊,可你是否知道,章仇兼瓊最初不過是一介節度判官,若沒有前任劍南道節度使張宥器重,將軍政大權全數委署於他,也沒有他的今天。」李林甫見張興臉上露出了些許異色,當即循循善誘地說道,「論理,章仇兼瓊得遇伯樂,應該悉心報效,可他奉命代替張宥進京呈報軍情,卻在陛下面前極言如何奪取被吐蕃攻佔的安戎城,半句不提張宥,陛下一高興,就把張宥調了回來當光祿卿,讓章仇兼瓊繼任劍南道節度使。區區一個節度判官,就這麼一步登天了。」
李林甫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張興哪裡還會不明白其言下之意。他輕輕吸了一口氣,正要開口答話,卻只聽李林甫又接著開口了。
「我知道,你出身寒微,能有今天,多虧杜君禮在代州長史兼河東節度副使任上時,征辟你為幕府巡官,而後又一步一步重用擢升於你,卻又和章仇兼瓊和張宥不同。可你想過沒有,節度判官之職雖重,你如今又檢校侍御史,可若是杜君禮一旦調任,你何去何從,真的能夠回朝升任侍御史?之前牛相國拜相的時候,節度判官姚閎是回朝升任侍御史,可那是特例,他是當年姚相國的孫子,而你出身寒微,縱使是宇家之婿,也不可能有這樣的機會。」
張興終於意識到,李林甫確實在以名利遊說自己。他在沉默了片刻之後,終於開口問道:「那麼,相國想要我如何?」
「章仇兼瓊能夠做到的事,你莫非就沒有自信?」李林甫一下子拋出了最大的誘餌,見張興果然瞳孔猛然一收縮,他就知道自己的計策終於生效了,「你當初在隴右的時候,就曾經以隴右黑書記之名著稱,兼且武全才,更勝吏出身的杜君禮。若你官居朔方節度使,何愁麾下武不服?而陛下也曾見過你數次,對你印象不可謂不深,只要你願意,朔方節度使之職唾手可得」
這還真是天大的誘餌
張興瞥了一眼一旁呼嚕打得震天響的姜度,深深吸了一口氣後,當即低聲說道:「相國美意,興感激不盡。然則茲事體大,我得……我得考慮考慮。」
李林甫等的就是這句話。倘若張興一口拒絕,那自然是無法可想;可如果張興一口答應,他卻又不敢盡信了。面對這樣的大事,本來就應該是考慮再三,猶豫反覆的態度,畢竟,張興跟了杜士儀足足十幾年了,但凡進京之事都往往是其代勞,可不等同於普通的節度判官
於是,他當下不再多說,而是含笑勸飲,饒有興致地詢問朔方種種風土人情,待到這一頓耗時持久的午飯結束,他令管家把人送出門之後,臉色便立刻輕鬆了下來。不論張興是答應也好,是拒絕也好,面對這樣的利誘,很容易露出相應的破綻來,而如若拒絕,他也可以向杜士儀捅破這層窗戶紙。
有時候,賓主相得之類的佳話,不過是猶如沙塔似的,輕輕一點就會崩塌
而出了李林甫那座媲美王族宗室的豪宅,復又走在了長安寬闊的大街上,張興隨便找了個借口打發了隨從回宇宅,自己撥馬在這偌大的京城中亂逛。要說李林甫的提議,他完全不心動,那肯定是假話。男子漢大丈夫,出將入相的念頭,他不止一次想過,縱使如今朝中李林甫獨霸,旁人不過仰其鼻息,但李林甫許諾的可是朔方節度使如今天下共有十鎮節度使,朔方、河東、河西、隴右、范陽,這五節度恰是最最重要的。
「怪不得有道是利慾熏心,沒想到我也有這一天。」
張興自嘲地一笑,隨即瞇著眼睛仰頭看了看滿是陰霾的天空,隨即勒馬掉頭,眼角餘光卻瞥見了街角一個一閃而逝的人影。不論監視他的到底是哪一方的人,這一刻,面色依舊迷茫的他,心裡卻已經打定了主意。
大半個月後,節度六纛開路,沿途儀仗鮮明,奉旨回京的朔方節度使杜士儀抵達了長安城下。相比上一次在天子千秋節帶了拔悉密葛邏祿回紇三部使臣前來賀壽,這一次,他帶來了更加重量級的人物,西面可汗的左葉護回紇俟斤骨力裴羅,東面可汗的東葉護僕固部俟斤乙李啜拔。
阿史那施和烏蘇特勤之前一回去,就迫不及待地各自稱汗,阿史那施自號頡跌伊施可汗,烏蘇特勤則自號烏蘇米施可汗,兩人分別據有突厥牙帳之西和突厥牙帳之東,號令諸部來投。阿史那施以回紇俟斤骨力裴羅為左葉護,葛邏祿俟斤聶赫留為右葉護。而烏蘇米施可汗則以僕固部俟斤乙李啜拔為東葉護,以同羅部俟斤阿布思為西葉護。
長安城門之下,兩個全都是第一次來到長安的漠北強部首領對視一眼,抬頭看著那高高聳立的巍峨城池,各自心頭卻轉著截然不同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