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千秋節才剛剛過去,各州縣前來賀壽的官員們大多都正準備回程。一時間,長安城各座城門無不是出城者眾多。而隨著這一批官員的離去,城中不少旅舍都為之一空。杜士儀算是走得早走得快了,無論他,還是拔悉密、葛邏祿、回紇的使臣,全都歸心似箭,這一路上雖需要愛惜馬力,不能疾馳太過,可仍舊是起早貪黑趕路,以至於臨時加入的岑參面對這樣的行進速度,不得不慶幸之前承蒙饋贈了一匹好馬。
否則他就要和自己那個托付給商隊的小書僮似的,不得不掉隊了!
過了會州,驛路兩側的城鎮漸漸減少,多數都只是小小的村子,而每隔三十里的驛站就變成了臨時的補給地。岑參從前游過京畿河洛,河朔卻還是第一次來,面對那整齊的驛站,寬闊的驛道,時不時縱馬疾馳而過的信使,他不禁對如今的盛世太平景像贊不絕口。而一行人所到之處,驛長也往往望風迎接,至於饋贈的所謂土產,杜士儀自然都婉言謝絕了。這一路回程,較之去程稍慢,眾人抵達靈州城時,已經是八月十二了。
吐迷突三人自有節度判官張興繼續將他們送去西受降城,由此轉道回自己的部落。而來聖嚴接了杜士儀和王昌齡岑參回到靈州都督府靈武堂後,剛剛人前的氣定神閒卻被滿臉的凝重代替。請了杜士儀在主位坐下,他便沉聲說道:「李老將軍已經去了中受降城。聞聽突厥打探到回紇等三部不告而派出使臣,前往長安朝謁陛下千秋節,登利可汗為之大怒,而右殺伊勒啜亦是放出了狂言,要讓三部知道誰才是漠北之主。」
岑參初來乍到就聽到這樣的消息,登時遽然色變。而王昌齡終究經歷得多了,只是微微皺了皺眉頭:「登利這算是和伊勒啜穿一條褲子了?」
「不過是色厲內荏,不想示敵以弱罷了,只可惜這一招在如今這情勢下,沒有什麼作用。」杜士儀緊跟著便詳細詢問了三受降城的戰備情況,得知已經井井有條,宥州胡戶自有康庭蘭坐鎮,僕固懷恩則是回歸夏州,在那些早年歸附的突厥降戶之中遴選適齡男子加以訓練,以備不時之需,他便滿意地點了點頭,「少伯,你立時給我草擬一道檄,回頭給我發去漠北,以不朝天子,迫逼大唐屬國使臣的罪名追罪於突厥。」
王昌齡立刻答應。這時候,杜士儀方才指著一旁的岑參對來聖嚴說道:「這是南陽岑仲高,如今來子真既然居喪回鄉守制,我便辟署了他為巡官。」
說完杜士儀又對岑參頷首道:「子嚴當年事信安王為朔方節度判官,又跟了我兩年有餘,為人秉公無私,明理果決,乃是我的左膀右臂。」
來聖嚴不意想杜士儀才回京不過幾日,便又拐了一個年輕才俊回來,連忙和岑參互相見過。他論年紀已經差不多可以當岑參的父親了,當杜士儀提出,讓他帶著岑參在靈州都督府中四處走走看看,他立時一口答應了下來。等到帶著岑參出了靈武堂,他少不得打聽了一下岑參入幕的經過,當得知是投遞墨卷後得到賞識,而後王昌齡代杜士儀相邀其游大雁塔時,杜士儀親口相邀,他不禁暗歎了一聲。
杜士儀真是雷厲風行!
王昌齡興高采烈去炮製他那篇慷慨激昂的檄,杜士儀便悄然回到了後院。王容早就從打前站的人口中得知他回來了,熱水衣物早已預備了齊全,見丈夫沐浴完後神清氣爽地過來,突然伸手擁了她入懷,她不禁嗔道:「老夫老妻的,還沒個正經!」
「不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嘛!」杜士儀笑了笑,嗅了嗅她頸間那熟悉的馨香,這才心滿意足地說道,「這次回去,總算是抽出兩天時間好好陪了蕙娘,得知你會帶著廣元回去陪她過年,她簡直快高興得瘋了。玉奴如今也在玉真觀,不過近日應該就會搬去王屋山陽台觀去住。如果可以,我倒是更希望你們在那兒團聚,也不必沾染長安那些喧囂紛亂。」
王容靜靜聽著杜士儀又絮絮叨叨地說起此行長安發生的種種,包括李林甫,包括他往日的舊識,包括他很陌生的那些新貴,她始終一言不發,只是環著他的腰。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終於沒聲音了,她方才微微抬頭:「你剛剛都說了什麼?我走神了。」
杜士儀頓時為之氣結,見妻子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他無奈地將人鬆開後,這才輕哼一聲道:「竟然耍我!」
「才不想你老這麼得意!對了,這次你回來又拐了個人,莫非是為了填補來瑱的缺口?」
「是啊,我朔方杜大帥親自出馬,來瑱留下的空缺立時三刻就給補上了。算算我這些年結交的人墨客,最擅長寫軍旅邊塞的大約都齊全了。
「你呀!」王容笑著搖了搖頭,這才關切地問道,「被賀禮部口口聲聲贊為謫仙人的李太白呢?」
「真的跑去洛陽,跟著裴旻將軍學劍了。」杜士儀一攤手,見王容忍俊不禁,他不禁輕輕吁了一口氣,「李林甫當道,科場越發艱難,就算是已經入仕的才俊,也多半是千辛萬苦難得上進。我讓人給杜子美捎了個信,他這一任縣尉期滿,如果選官不利,不如就來朔方。至於李太白,就只看他是否還不死心了。裴旻將軍的劍術是戰場上的殺人劍,較之公冶先生絲毫不遜色。」
「阿爺,阿爺!」
聽到這個聲音,杜士儀不禁慶幸剛剛那親暱的情景已經結束了。轉頭看到杜廣元風風火火衝了進來,後頭還跟著走路跌跌撞撞的杜幼麟,段秀實正如同保姆似的跟在後頭,他不禁莞爾,擺擺手示意兒子們和弟子不必多禮,這才看著段秀實道:「秀實,你在朔方從學於我,也已經兩年有餘了。你宇師兄已經進士及第,但他乃關中士族,卻和你不一樣。經史章雖要從紙上學來,但我希望你能夠從實際入手。你回頭收拾一下,三日後啟程去中受降城。」
「什麼?」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不是段秀實,而是杜廣元。他不可思議地瞪著自己的父親,突然嚷嚷道,「阿爺,
你怎麼能讓秀實師兄一個人去中受降城!郭將軍在西受降城,僕固將軍在夏州,康將軍在宥州,李老將軍雖說如今在中受降城,可很快就要回來的。秀實師兄在那兒人生地不熟!」
段秀實根本沒來得及去阻止杜廣元,而讓他更加無奈的是,杜士儀根本不理會在那大聲嚷嚷的長子,而是看著他說道:「中受降城遠離黃河北岸,沒有水患之擾,但也同時因為居中,需要策應東西兩城,位置格外要緊。突厥和回紇三部近日應該就會摩擦甚至交戰,我身兼安北都護,卻暫時不能分身去中受降城,你便以我記室之名前去中受降城。我給你的任務是,精確統計中受降城中現如今的人戶數量。
定居的,胡漢皆要重新登籍,如果是沒有戶籍的浮戶,那麼,從其目的、來歷、從前居處等各種方面入手,把相應的趨勢給我分析清楚,最好能夠摸索出一套詳盡的外來人口登記措施。我撥給你精幹吏員四名,牙兵三十人。」
儘管段秀實並不太明白杜士儀的用意,可他從學杜士儀,本來就並不是為了經史。父親段行琛曾經說過,有些事情靠天賦,有些事情考勤奮,他遠遠談不上天賦異稟,若能得名師言傳身教,比在鄉野之間找一個大儒拜師學習強多了。所以,他仔仔細細記下了杜士儀的交待後,便躬身應道:「我一定盡力完成恩師的囑咐。」
「阿爺!」杜廣元簡直都快急瘋了。他怎麼都想不明白,杜士儀為什麼就非得讓段秀實去中受降城。可是,當杜士儀側過頭來看他一眼的時候,他只覺得往日對自己素來親切和藹的父親彷彿不一樣了,到了嘴邊的話不由自主就吞了回去。
「廣元,等到明年過年,你就十二歲了。」以這樣一句話作為起頭,杜士儀便微笑著說道,「我當年這個年紀的時候,正遭逢家變,自己亦是一場大病,和你姑姑甚至連今後的生活都不敢去想。你雖是讀書學武,也被你阿娘丟去民家體味過民間疾苦,可終究還是猶如井底之蛙。我沒打算讓你秀實師兄一個人去中受降城,你也跟他一塊去。」
這一次,就連王容也同時感到了震驚。從前是她對兒子嚴格,杜士儀對兒子放縱,可現如今杜廣元才不過十一歲,杜士儀便要放他去外地!即便中受降城到靈州這條路並不算極其遙遠,而且也在朔方節度使所轄範圍之內,可終究是正當突厥兵鋒之處,如果有什麼萬一,那後果不堪設想!可是,看到杜廣元那一瞬間從黯然變得熠熠生輝的眼睛,那一瞬間激動道無以復加的表情,她不禁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終究是杜士儀的兒子,骨子裡的習氣和他一模一樣!
「阿爺是說真的?」杜廣元還有些不敢相信,再次確認了一遍,「不是在哄我開心?」
「只有一條,去了就別哭著回來!」見長子連連點頭,杜士儀便伸出一根手指道,「你帶著干將一塊去,記住,這次你需要在那呆至少半年!中受降城中有拂雲祠,從前是突厥人南侵之際一定要拜祭的地方,現如今,據中受降城主將閻寬稟報,那裡也收容了不少因為戰爭或是馬賊擄掠,最終流離失所的胡人孤兒,聽說有四五十個。你要做的,就是在不透露自己身份的情況下,把人給我招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