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李林甫對這麼一場狼山大捷如何腹誹,可這是繼張守畦大敗契丹之後,又一場讓大唐天子李隆基志得意滿的大勝,故而接到杜士儀的報捷奏疏,以及此後請求寬赦康待賓舊部的奏疏,李隆基都慷慨大方地一律照準,沒有半點遲疑。對於那些當年的胡戶,他甚至在靈州和夏州之間,當年蘭池州等六胡州故地設宥州,取寬宥罪人的意思,下設延恩、懷德、歸仁三縣,從江淮開始,逐漸放回一眾胡戶。
當然,對於有功將士,李隆基也不會吝嗇升賞。郭子儀因領兵首功,進左衛將軍,朔方左廂兵馬使;僕固懷恩雖剛剛從軍,卻以殊功授左衛中郎將,朔方節度先鋒使;來稹即便自己剛剛得到辟署,可此次連其父來曜都得到了加階的升賞,自己則是以節度推官檢校監察御史,可謂三級跳也不過分。至於坐鎮靈州靈武城的杜士儀,即便他並未領軍衝殺在前,可識人用人,運籌帷幄的功勞,李隆基決計不會漏掉他這個主帥的。
於是,杜士儀從散官正四品下的通議大夫,再次一口氣連跳兩階,晉銀青光祿大夫,上柱國,授鴻臚卿員外置同正員,攝兵部侍郎。這些和朔方節度使之名比起來,全都可以說是虛的,因為杜士儀既不可能回洛陽去當鴻臚寺的第一把手,也不可能去兵部佐理兵部尚書,故而只是名頭好聽。而真正的實惠卻是他因此進爵涇陽侯,蔭長子為七品朝請郎。也就是說,杜廣元他日入仕,甭管才能如何,授官的起點就是從七品開始。
較之尋常士人都得從九品入仕一步一個腳印往前挪,可謂是一步登天。而這年頭的爵位固然並不稀奇,可有了爵位,杜士儀他日在樊川杜曲杜氏祠堂祭祀的時候,無疑就能處於最前頭的第一序列。
故而對於大老遠從洛陽趕到靈州頒旨的宦官黎敬仁,杜士儀相當客氣,並沒有當初把牛仙童掀下馬時的銳氣十足,倒是讓對方受寵若驚。倘若說杜士儀和高力士交好還未必有很多人知道,可在成都和隴右時,兩次都是關鍵時刻楊思勖趕來為他撐腰,誰都不會錯漏了其中意思。故而,那一方于闐美玉入懷,傳旨的黎敬仁便心滿意足,沒了向每個受到升賞的人都勒索一遍的心思。
即便如此,一眾屬下仍是等到把人遠遠給送走的那一天,這才鬆了一口大氣。王昌齡更是口無遮攔地說:「和這些閹人打交道真是再懸心也不過了,好在總算沒再來一個牛仙童這樣的。之前郭子儀和僕固懷恩來稹還在計議給人送什麼禮才好,沒想到這次來的竟壓根連個暗示都沒有。」
「大帥威名在外,連宮裡的閹人都不敢造次了」高適笑吟吟地瞇起了眼睛,但隨即有些遺憾地說道,「若不是這次大帥有意彰顯新到朔方用人之明,說不定咱們就能跟著郭子儀僕固懷恩去見識一下戰陣,唉,便宜來稹了」
王昌齡也露出了贊同的表情。他和高適出身貧寒,幸遇知己伯樂方才有今天,可來稹出身武門,父親就是節度使之尊,實在和他們沒有太多共同語言。所以,雖然來稹是幕府官,可卻和郭子儀僕固懷恩走得更近。而他們倆倒是和來聖嚴和吳博等人漸漸處出了交情,想到這一次來聖嚴終於得以官復原「階」,他們也不禁替這位新朋友感到高興。
「對了,不知道夫人什麼時候會帶著廣元幼麟這些孩子到靈州來。」
若非司馬承禎的喪事,王容早就帶著兒女們啟程了。儘管司馬承禎還有徒兒,又是深得天子禮敬的道士,不但追授銀青光祿大夫,賜謚貞一先生,官府為之治喪,可就只憑司馬承禎多年來對杜士儀的諸多提攜幫助,乃至於成全他們夫妻的恩德,她便不能就此離去。非但如此,她還特意讓人去接了兒女前來拜祭,卻又聽說朔方情勢錯綜複雜,因而和玉真公主固安公主商量後就暫時對杜士儀隱瞞了消息,直到治喪完畢方才動身前往靈州。
而這一次,和她同行的還是浩浩蕩蕩一大堆人。王家杜家那四個半大小子仍然是要跟上的,段秀實也從隴右趕了過來,此外就是因聖命前往隴右任兵馬使的康庭蘭。康庭蘭怎麼都沒想到,自己一個默默無聞在兩京十六衛中苦熬多年的人,會突然得到這樣一個機會,至今都覺得如同做夢一般。他和杜士儀初識於開元六年的洛陽城門,至今已經十八年了。他已不是當年三十出頭的壯年,而杜士儀也已經不再是當年隨侍盧鴻的少年光景。
而王容問明康庭蘭和丈夫杜士儀乃舊日相識,便讓杜廣元和杜仙蕙稱呼康庭蘭一聲伯父。康庭蘭原本還使勁謙遜不肯,可杜廣元本就是自來熟的性子,他最後也只能無奈接受了現實。轉眼間就在路上度過了大半個月,這一日從渡口過了大河,杜廣元只覺得精神大為亢奮,扯開喉嚨大叫連連,卻只驚得田間農民紛紛抬頭張望,而幾隻羊亦是四處竄逃。待看到他們這一行人馬眾多,打的旗號又是一個杜字,路上行旅們無不紛紛讓路退避。
而王容少不得盯著杜廣元好一陣責備,直到小傢伙耷拉著腦袋,她方才無可奈何地說道:「真該就把你丟在河隴交給王將軍管教管教,讓你知道規矩
「我倒是樂意,可阿娘你真捨得?」杜廣元嬉皮笑臉地眨了眨眼睛,見王容板下臉彷彿要怒了,這才趕緊乖乖說道,「阿爺也是想著師傅不久之後恐怕就要節度隴右,這才沒讓我在那繼續呆著的嘛否則雖說師傅受過阿爺知遇之恩,要是我一直賴在那,肯定會有人說他們兩個節帥勾勾搭搭之類的話,那時候就有十張嘴也說不清了。」
王容沒想到杜廣元小小年紀,竟是看出了這一點,不覺愕然,隨即沉聲問道:「這話誰告訴你的?」
「阿娘多心了,誰會對我說這個?」杜廣元沒好氣地撇了撇嘴,揚起小腦袋說道,「阿娘你也不瞧瞧,我這些年可是一直都在隴右精英堂裡,那裡誰不比我大?跟著秀實阿兄跟著師傅學武藝,師傅和秀實阿兄有時候難免會說些亂七八糟的話,我自然就都記住了。阿娘,我不是小孩子啦,我已經長大了」
王容當初是在雲州一戰後,殫精竭慮整個人都快虛脫的時候,方才發現懷上了杜廣元,又因為他是長子,素來傾注了很多的精力。在她看來,兒子還小,而且還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不足,可此刻聽到兒子挺起胸膛說自己不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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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自己已經長大了,她只覺得心中五味雜陳,忍不住捧著杜廣元的面頰細細端詳著這個長子。若是尋常人家這個年紀,興許會幫著父母做活,興許會下地務農,興許會舞槍弄棒想著建功立業,但不會面對很多成人都畏懼的問題。
「那好,阿娘等著你將來長成男子漢大丈夫,給爺娘和弟弟妹妹遮風避雨的那一天」
「嗯」
當一行人終於抵達了靈武城外之際,看到的卻是讓人一生難以忘懷的一幕。並非杜士儀興師動眾帶來了眾多將卒迎接,而是遠遠就只見成千上萬匹馬正在絡繹不絕地往這邊趕來,恰是將靈武城完全堵住了。杜廣元忘記了王忠嗣一直以來的告誡,站在馬鐙上奮力遠眺,好一會兒方才趕緊坐了下來,撥馬回到母親的車前說道:「阿娘,好多好多馬,一眼望不到邊際,難不成是阿爺改行不當節度使,卻要販馬了嗎?」
王容是聽說過白姜和劉墨正應杜士儀的要求,盡力販茶北上朔方,再加上剛剛對突厥打了個勝仗,儘管突厥牙帳那邊辯稱是叛軍作亂,可總不能真的一毛不拔,這些馬匹雖不至於完全白送,可要價肯定比從前低得多。西受降城的絹馬互市已經有很多年了,而從現在開始,怕是就要漸漸改成茶馬互市了。
「這是你阿爺的大政,別胡說八道。」
王容想了想,索性下車讓人牽了馬來。她當年常常在外拋頭露面,騎術不遜男子,須臾便來到了隊列中最前頭的康庭蘭身邊。見康庭蘭發現自己來時慌忙行禮不迭,她便頷首答禮問道:「康將軍,眼下看樣子暫時是進不了城了,不如派人先過去問一聲這群馬進城要持續多久,然後再作計較。」
康庭蘭聞言當即答應。很快,去打探的親隨就趕了回來:「夫人,此次是從西受降城送來的互市之馬,竟有整整兩千匹,幸虧是易茶,而且價格頗為低廉,而且請得聖命,悉數留在朔方,否則至少就是八萬匹絹。大帥已經劃定了靈武城西邊為牧場,應該再過半個時辰就能悉數通過。」
等到這一批馬終於過去讓開了通路,南城門處早已得信等候迎接的人方才趕了過來。出乎王容意料的是,來的並非張興高適王昌齡這些她熟悉的人,而是朔方節度判官來聖嚴。來聖嚴恭敬地行過禮後,便笑著說道:「大帥雖不能親來,可還是托我對夫人說一句話。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是把夫人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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