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二十二年的正月剛過,隴右節度下轄十二州正因為兵事告一段落而一片太平之際,一場突如其來的地震卻是陡然襲擊了秦州。
作為鄯州等各州往來京畿道的樞紐,秦州東鄰京畿道的隴州,西鄰隴右道渭州,督秦、成、渭、武四州,亦是下都督府。雖然也是隴右節度使下轄,但因為並不管軍,實質上大多數時間,都是由秦州都督兼秦州刺史主軍政,隴右節度並不於涉。
這一場地震以及緊跟著的大小餘震,幾乎將整個秦州州治上邦縣城夷為平地。這樣一場大災後,死裡逃生的秦州都督命人快馬加鞭稟報如今駐蹕洛陽的天子,同時又稟報鄯州,請求調派人力支援。
當杜士儀見到那個形容狼狽的信使時,就只見其週身塵土,臉上亦是豁開了兩道大口子,整個人彷彿是被人從土堆裡刨出來的。
「秦州這場地震到底是怎麼回事?」
癱軟在地的信使直到杜士儀看過急報之後一連問了兩遍,這才反應過來,連聲音裡頭都帶了哭腔:「杜大帥,求求你,求求你派救兵去救一救秦州的百姓吧我是上邦縣主簿康成德,地震來的時候,我正好在城外,眼睜睜看著天崩地陷,那一整座縣城幾乎就是在我眼前垮塌的縣廨已經全都塌了,據說徐明府當場罹難,此外死傷官吏不計其數,我進城後,從土堆裡死命拋出了兩個同僚,其他的人我實在是沒辦法去救了。而且,地震連續不斷,縣城內就只見地裂然後又復合,如是一連數次……」
康成德幾乎是語無倫次地說著那連番地震下的慘狀。包括秦州都督府在內,整個秦州現如今幾乎沒有完好的房子,秦州都督李傑自己都是被人從土堆裡刨出來的,雙腿重傷,而其餘屬官亦是多有死傷。而相比城內,不少偏遠的村莊是何等光景,那就更加堪憂了。
要說大地震的威力,就連後世那些最發達的地方也常常深受其害,現如今遭到這樣的天災,會是如何哀鴻遍野的景象,杜士儀已經不敢去想像了。更何況,現在的問題還不在於別的,調派多少人,調派多少物資,如何救人,如何制定災後重建計劃這一項一項全都是要命的問題。他揉了揉漸漸脹痛起來的太陽穴,旋即就頷首說道:「調派人手和物資自不必說,但我先問你,秦州境內的官道,現在可還暢通?」
官道在現在這種年頭就相當於唯一的生命線,那康成德頓時面色灰白。好一會兒,他才聲音艱澀地說道:「就因為路途上不少地方都為飛石所阻,故而我才不得不抄小道,死裡逃生方才出了秦州境內。我路過渭州和蘭州時,已經向渭州馮使君,蘭州鄭使君請求過支援……」
杜士儀知道康成德能夠堅持到這時候,已經是完全靠胸中意志,可他還是看了一眼手中那沒有落款和日期的急報,又問出了一個關鍵的問題。
「你路上走了多少天?」
康成德頓時瞳孔劇烈收縮了一下。好一會兒,他才疲憊不堪地說道:「我也不知道,因為實在山中太難走,有時候我累得倒頭一睡就沒法顧著日夜……我只知道,地震的那一天,是二月初十。大帥,求求大帥一定要立時派人救救秦州百姓。不但州治上邦縣城,秦州成紀縣城所在的小坑川也同樣受創嚴重。兩地軍民死傷慘重,無論官府也好民宅也罷,更是十不存一。」
二月初十?現在已經二月二十四了記得二月初十那一天,確實鄯州湟水城內也有震感,一時百姓甚至驚慌失措跑出屋子。好在湟水城內只有少數幾間房屋倒塌,受災的情況並不算重,而且這年頭很多發生地震的地方人跡罕至,杜士儀在徵詢過屬官,又在派人打聽過鄯州四境並無大損之後,等了幾天見鄰近的洮州河州廓州蘭州等地都未報災,也就將此事暫時擱置在了腦後。沒想到,竟然發生地震的是秦州,而且破壞力如此之大
杜士儀倒吸一口涼氣,心中很清楚,儘管康成德幾乎不眠不休地趕路,但因為道路受阻,穿行小路甚至於不得不在荒野中自行摸索,以及這年頭的交通條件,能夠在半個月內趕到鄯州,此人已經盡了全力。可十四日的時間過去,所謂救人已經完全不可能了,因為他從鄯州調派人手,再到趕到秦州,還得需要相應的時間。正在這時候,侍立在他身側的節度判官段行琛便上得前去,體諒地將康成德扶了起來。
「大帥素來待民仁善,一定會盡快出人馬前往秦州的,你且放心。」
康成德想到杜士儀的名聲,再看到杜士儀也對自己微微頷首,他終於放下了心頭最大的一樁心事。如釋重負的他終於再也難以為繼,腦袋一歪就這麼昏厥了過去。見此情景,不用杜士儀吩咐,段行琛自然立刻攙扶著人出去,等到由從者架著康成德去客房休息了,他方才快步回來,憂心忡忡地說道:「大帥,事已至此,救人恐怕是難了,而且若是照康成德所說,死傷恐怕會數以千計
「事不宜遲,立時召集文武集議」杜士儀強迫自己不去思量死傷之類的問題,當即吩咐了這麼一句話。
得知是秦州地震,應命齊集鄯州都督府的文武官員不禁齊齊色變。
這年頭地震也就意味著山河示警,更何況死傷極大的地震。想想如今這號稱太平盛世的開元,從開元初的蝗災,開元中的河北水災,再到如今這一場地震,可以說天災就沒消停過。倘若不是李隆基在當年冊封太子時就憑著功高,這些年更是將帝位坐得穩穩當當,這些年大唐愣是能夠在這些天災和兵災之中呈現出一片盛世氣象,興許連續不斷的各種小打小鬧的謀反叛亂,再加上天災,就足以⊥這位天子坐立不安了
沉默了好一會兒,郭建才第一個開口說道:「鄯州兵馬,最要緊的是防範羌戎。秦州既是地震,與其勞師動眾從鄯州調派人馬過去,理應先從相鄰的渭州以及成州,甚至京畿道的隴州調人,如此遠比鄯州來得合適。要知道,遠水解不了近渴。更何況,如今趕過去也已經救不了人,徒勞無益。」
這話分析得不無中肯,但也同樣顯現出了露骨的涼薄,不少文官都皺起了眉頭。而鄯州司馬崔興振更是開口說道:「鄯州雖不不督秦州,可大帥兼隴右節度,隴右道除卻河西節度所轄諸州之外,全都為隴右節度所轄,大帥怎能棄秦州軍民於不顧?即使救不了人,還有更多的事情可做。」
杜士儀擺擺手示意有些不服氣的郭建不用再說了,也沒有再徵詢其他人的意見,而是站起身說道:「正如郭將軍所說,秦州地震已經過去半個月,等到兵馬過去,確實救不了那些已經掩埋在廢墟之下的人。但是,有了充足的人手和糧食,有了防止時疫的大夫,便至少可以挽救秦州幾近崩潰的民心,讓那些倖存者能夠活下來」
這無疑是為此事定下了基調。即便郭建還有些不服,可看到文官齊齊點頭,武官如王忠嗣亦是不無贊同,他只能懊惱地閉上了嘴。緊跟著,就只聽杜士儀須臾便點了段行琛和馬傑這一文一武前去秦州,隨行兵馬五百,其中兩百來自隴右節度使府的牙兵,他就無話可說了。
杜士儀都能夠從千名牙兵中撥出兩百去秦州,他的臨洮軍只撥出三百人若是還要囉囉嗦嗦,那也就太不識相了
如果可以,杜士儀倒也想要自己趕去秦州,可他更清楚如今的秦州大概是怎樣的光景。與其自己過去指手畫腳,還不如派出有豐富治民經驗的段行琛,以及善於與麾下兵馬搞好關係的馬傑前去。然而,臨行前夕,他仍然在鄯州都督府前對段行琛千叮嚀萬囑咐,最後方才說道:「糧草恐怕是秦州如今最缺的東西,一時半會也等不到朝廷的撥付。所以,你路過渭州時,便傳我之令先行調撥兩千石糧食備用,鄯州都督府接下來會派人結清這一應錢款。」
「是,大帥放心,我理會得。」段行琛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這才對硬是要跟著回秦州的上邦縣主簿康成德說,「路上恐怕要緊趕慢趕,康主簿真的要去?」
「這一場地震,我妻子已經死了,只剩下了一兒一女,他們如今還留在城中,我必須趕回去。」儘管雙眼已經深深凹陷了下去,但康成德還是用堅定的語氣說道,「更何況,上邦縣廨恐怕只剩下了我一個人還是囫圇完整的,若是不回去收拾殘局,我也對不住治下的子民。」
說到這裡,康成德翻身對杜士儀下拜之後,起身頭也不回地第一個上了馬。見此情景,段行琛也不再耽誤工夫,向杜士儀告別之後便和馬傑一同上馬領軍離去。而站在杜士儀身後的段秀實望著父親遠去的身影,突然只覺得胸口沉甸甸的。
從前只以為打仗才會死人,沒想到突如其來的天災也會這般嚴重。父親急急忙忙趕去秦州了,可是,隴州家鄉呢?隴州和秦州可是緊挨著的,二月初十那天鄯州尚且有震感,更何況隴州?父親怎麼一句都沒有對杜大帥提,難道就不擔心在隴州的母親和兄長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