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做縝密,什麼叫做苦心,蕭嵩這時候方才完完全全明白了,剛剛的怒火一下子煙消雲散,反而因為自己剛剛的大發雷霆而有些慚愧。
幾乎就在他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麼的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隨即有人叫了一聲阿爺。聽出是兒子蕭衡,蕭嵩登時生出了幾分惱怒。他長子蕭華以門蔭入仕,但因為頗有才能,故而仕途相當不錯,如今未滿四十就官至五品,即便有自己這個父親的因素,卻也不乏自己的努力。可尚了新昌公主的蕭衡就不一樣了,成日不務正業,盡和竇鍔等一群駙馬廝混在一起,今日甚至在他見客的時候前來攪擾
蕭嵩本待把人叱走,可蕭衡叫了沒應聲之後,竟是又咚咚咚地敲門,他登時沒辦法,只能對杜士儀強笑一聲道:「犬子無狀,君禮你先少坐片刻。」
等到他打開書齋的門,見果然是蕭衡站在門外之際,他不禁低斥道:「我正在見客,你有什麼事不能晚些說?」
「阿爺,天大的要緊事,晚些說就遲了。」蕭衡哪裡不知道,自己的父親也是暴脾氣,不敢東拉西扯,連忙湊在父親耳邊低聲說道,「我和新昌剛剛去過宮中回來,聽說裴相國之子裴稹上書,痛陳太常博士為其父定謚號時,仰宰輔之意,不顧先人功勞苦勞,為裴相國訟冤。阿爺,這奏疏已經直送御前了,想來聖人肯定會看,看了之後是什麼想法那就很難說了。若不是這麼十萬火急,我也不會在阿爺見客的時候……」
「好了」
蕭嵩沒有想到,看上去素來並不起眼的裴光庭之子裴稹竟然會在這種時候跳出來。可是,這種時候再有什麼後悔已經來不及了,要緊的是這件事可能產生的後果。咀嚼著這個新鮮出爐,別人興許還不知道的消息,又再想想杜士儀剛剛的言辭,他終於不得不承認,儘管去了一個裴光庭,如今的政事堂他可以一言九鼎,但這種看似的優勢卻未必是一定的,天子的態度尤其重要如果今天沒有杜士儀的上書,又沒有其剛剛那一番直言,恐怕他猝不及防就要吃大虧
「你去吧。」迸出了短短的三個字後,蕭嵩立時砰地一聲把書齋大門給關上了。這時候,站在門外的蕭衡有些不樂意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隨即轉身就走,嘴裡還沒好氣地嘟囔道:「不識好人心,你以為我於什麼扔下竇十郎他們回來稟報?早知道就先讓你急上一陣子」
儘管門外那一對父子交談的聲音很小,杜士儀就算豎起耳朵也聽不分明,可是,當蕭嵩沉著一張臉回來坐下的時候,他便意識到,恐怕外頭發生了什麼變故。
果然,蕭嵩並沒有藏著掖著的意思,歎了一口氣就直言不諱地說道:「裴稹上書,為裴光庭訟冤,言道謚法不當」
「相國……」
「君禮啊,你的一片苦心,我之前險些誤解,我給你賠不是。」蕭嵩竟是肅容一揖,見杜士儀慌忙讓過還禮,他斟酌了一下語句,最終搖頭苦笑道,「可是,讓你就此出外,我實在是……」
「相國,我年不過三十便官居五品中書舍人,若是留在朝中,雖可轉御史中丞,可若再想進一步,那便著實驚世駭俗了。而且年紀輕輕身居高位,難免讓人不服,既然如此,到外任再歷練歷練,又何嘗不是好事?我去歲入朝以來,相國對我照拂良多,能為相國稍稍分憂,亦是我之幸事。」
杜士儀這一番話說得懇切,蕭嵩聽在耳中,心裡也覺得更加舒服。於是,他欣然笑道:「若是朝官都如君禮你這般虛懷若谷,則天下無事矣好,你之所請,我會盡力助之。你於蜀中河東先後為官,政績斐然,如今河北道契丹人又不消停,幽州節度使薛楚玉不能制,你去那兒也無甚意思,至於江南有崔希逸,如嶺南黔中這等惡地,我自然就更不會讓你去了。河隴為我當年建功立業之地,且河西節度使牛仙客敦厚長者,你既至鄯州,不妨前往拜會……」
蕭嵩絮絮叨叨說了這許多,暗示的只有一個意思——那就是,河隴是我當年發家的地方,你去那裡有前途
杜士儀的本意也確實是如此。河隴乃至於更遠的安西四鎮,正是他很想前去領略一番的地方,但此刻他只不過請纓前往鄯州主持赤嶺立碑,並不是真正的外放,深談回頭在那兒扎根不啻還太早了。因此,他虛心地向蕭嵩請教了一番河隴風土人情,以及軍旅之事,足足盤桓了一個時辰方才告辭離去。
果然,在裴稹三日之內三通上書痛陳訟冤之後,李隆基終於動了憐憫之心。裴光庭雖則是臨終前險些鬧出了一樁大事,可既然事情都歸罪在門下主事閻麟之身上,由此輕輕揭過了,他也不能不考慮裴光庭多年功苦。於是,儘管太常寺擬定了謚號上呈,他仍然劃去了那幾個絕對稱不上美謚的字,乾綱獨斷為裴光庭定下了謚號,不是別的,竟然是忠獻二字。
無論忠還是獻,全都稱得上是美謚,一時間,朝中物議為之一滯,上上下下全都不由猜度,天子為裴光庭如此定謚,究竟是什麼意思。
而解決了裴光庭的身後事,李隆基方才得以騰出手來。對於杜士儀的主動請纓,他這位大唐天子同樣有些不明所以,因此思前想後便決定再次召見。當杜士儀掣出了在蕭嵩面前慷慨陳詞的那一套歷練之說,又主動陳情曰資歷人望不足,請出外,李隆基果然也對他這番虛懷若谷大加讚賞。
「你前往鄯州主持赤嶺立碑之事,朕准了,然則你開元九年以制舉高第授萬年尉,至今已經十二年,大半時間都在外任上,相比那些視外官為畏途,視京官為坦途的公卿子弟,已經算得上腳踏實地了,出外之事等赤嶺立碑事辦完之後再議。」
杜士儀本就不指望現如今就能夠把外任的事給敲定下來。再者,他想求河隴或安西四鎮的官職,在沒有到過當地,也沒有相應的東西證明的情況下,即便有從前的輝煌政績作為參照,也難以服眾。等到出了興慶殿,他輕輕舒了一口氣緩步下台階,卻和迎面而來的太子李鴻一行撞了個正著。
「太子殿下。」
見杜士儀側身讓路行禮,李鴻想想起剛剛聽說杜士儀即將前往鄯州的事,心情也好臉色也好,一時都異常複雜。那件辦得實在是不怎麼謹慎的事,險些讓他和杜士儀全都掉進了萬丈深淵,倘若不是杜士儀臨危不懼,又一口咬定絕無此事,只怕他就因此被廢了他強自一挑嘴角笑了笑,又柔聲說道:「外人大多視和吐蕃突厥之屬打交道為畏途,杜中書卻迎難而上,實在令人佩服。」
「不敢當太子殿下讚譽,臣只是盡心竭力報效陛下信賴。」
對於再次撞上李鴻,杜士儀很想抱怨一下自己的壞運氣,而李鴻竟然還不顧這是興慶殿門前要和他搭話,他就更無奈了。好在兩句官樣話之後,李鴻一點頭就拾級而上,他自然趕緊就快走幾步離開了這是非之地。直到出了興慶宮,和赤畢等幾個隨從會合,他才終於紓解了剛剛在宮中那種透不過氣的感覺。
伴君如伴虎的京官,誰愛當誰當
「郎主,韋十四郎晌午時來了,留下話說晚上要來蹭酒喝。」
「這個韋禮」
心情極好的杜士儀自然恨不得晚上呼朋喚友好好聚一聚,少不得又請人去知會了裴寧。
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傍晚時分,王縉也不請自來,此外則是李白王之渙和孟浩然。後三者都聽說了他要前往鄯州的事,二話不說便表示要前往同游。儘管三人一時名士,可文采斐然不代表就有做官的才能,因此三人聯袂游兩京,玉真公主固然對他們的詩賦文學讚口不絕,杜士儀也替他們引薦過,還有個文壇宿老賀知章亦是逢人便誇代州三傑——根本不理會三人沒有一個是本籍代州的——可最終執政的是宰相,三人也索性看開了,連科場都不願下。
輕輕巧巧灌醉了這三個好酒之輩,把他們安置到了客房中,杜士儀方才和韋禮裴寧王縉到了書齋說話。他和王縉是拐了彎的姻親,和裴寧是同門師兄弟,和韋禮則是科場同年,多年來互通訊息,彼此提攜,自是非同一般的交情。如今裴寧和韋禮全都回朝高昇,他卻遽然出外,要說最不明白的,就是韋禮了
韋禮剛剛從蜀中調回來,就聽說了朝中格局大變的消息,這會兒腦袋還沒完全轉過來:「我說君禮,你這到底是鬧得哪一出?」
「別的話我就不多說了,我這一去恐怕不是數月而歸,一兩年之內怕是回不來了,所以,日後長安城若有風吹草動,還請三位給我通風報信」
見杜士儀沒個正形地笑嘻嘻拱手,王縉不禁苦笑。托御史台大換血的福,蕭嵩超遷他為殿中侍御史,顯然把他看成了自己人。只從那一回和杜士儀痛喝了一場,此後又見其上任後翻手為雲覆手雨,他就看出杜士儀所謀之遠。可此刻他還來不及開口說話,裴寧便搶在了他的前頭。
「小師弟,你莫非是覺得朝中有蕭相國和韓相國,對你都頗為照拂,自請出外後能夠穩若泰山?」
這話說得其餘二人立刻沉吟了起來,杜士儀卻聳了聳肩道:「三師兄說錯了。蕭相國急躁,韓相國剛直,就算韓相國知道這次是蕭相國舉薦的自己,只怕在有些事情上仍然會不容讓,彼此相爭是一定的。要還是如此,只怕他們二位都未必能夠長久。」
「那你還敢貿貿然外任?」韋禮頓時急了,「豈不聞,朝中有人好做官?
面對三雙疑惑不解的眼睛,杜士儀氣定神閒地說道:「所以,在離京之前,我會設法和將來可能拜相的人好好交通一番的。」
若是留在京裡,三年五載他都休想追上李林甫,但在外任上,他可以想辦法縮短年歲帶來的距離若是一味想要在朝中,那就得長年累月給人當槍使,他這年歲太吃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