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光王李洽和壽王李清平分秋色,這就是杜士儀當初給張興的任務。任務倒是不難,難在如何要讓自己不成為陪襯,而且還要不那麼突兀
所以,即便是對於張興來說,這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故而,在姜度和竇鍔面前,他裝成聽不懂似的裝傻。到了御前,李隆基只是觀戰而不是親自下場,自然就沒辦法完全體會到姜度和竇鍔的感受,反而只高興於最終以一籌之差擊敗了吐蕃人,他就更加舒了一口氣。
對於這個結果,儘管那幾個吐蕃球手全都早在預料之中,卻都不禁用惱火的目光偷偷去瞪張興。倘若不是這個橫衝直撞,馬術和球技都爐火純青的黑大個,他們就算輸了,何至於正選加上替補總共八個人,結果人人帶傷,而這邊廂大唐的五人非但始終沒有替換過,而且唯一受傷多處的,就只有張興一個人?還不是看準了他們心存顧慮,不敢發揮出百分之一百的本領
然而,看到天子頒賜的絹帛,他們的火氣立刻就消了。儘管從文成公主到金城公主,大唐向吐蕃輸入了工匠以及各種手工製造技術,吐蕃人也漸漸能夠紡織出色澤鮮艷的布匹,但因為高原上不能養蠶,絹帛就只能靠那些往來東西的商人了。所以,在每人領受了五匹絹帛的賞賜之後,他們依次告退,再沒有去瞪那個害得他們輸了比賽的可惡黑大漢。
而此次下場代表大唐的五人中,李隆基對於兩個兒子的賞賜遠遠遜色於對三個外臣。光王李洽所得的是一對金盃,儘管換算成金子,也有個十幾兩,不可謂不值錢,可這種東西只能放在家裡供著,頂多吃酒的時候拿出來對外人炫耀炫耀,可皇子的家中能來吃酒的也就只有幾個少之又少的姻親,上哪去找人炫耀?至於壽王李清的所得,乍一看去就更加微薄了,竟是一把琵琶即便如此,兄弟倆還是全都畢恭畢敬地領受了賞賜,隨即就退到了其他皇子諸王之中
光王李洽倒也罷了,他把玩著那一對金盃來到了皇太子李鴻和鄂王李涓身邊,笑著把手中的小玩意往李涓手中一塞,這才瞥了一眼那邊廂和一母同胞所出的幼弟站在一起的李清,嘿然笑道:「今日十八弟不知道怎麼失望呢。好容易讓杜中書答應了下場,結果被阿爺一句話就替換了那張興。十八弟看似滿場飛奔,得分幾乎和我平齊,可就憑他累得和狗似的,阿爺哪裡會看不出來?說來說去,就算待會兒姜四和竇十所得不菲,今天真正的大贏家,還是杜中書帶來的那個張興」
李清是否小算盤落空別人無法確定,但李洽所言張興受益,今日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體會到。
李鴻剛剛還在和李涓感慨身為龍子鳳孫,還不如杜士儀一個外臣,這會兒李洽又勾起這個話題,鄂王李涓就歎了一口氣道:「你說得不錯。杜中書此前由雲州長史而代州長史兼河東節度副使,一手提拔上來的人很不少,其中多有出身寒微的傑出人才,可謂是不遺餘力。你之前說他對十八弟自嘲馬球打不好?他好歹也是在外軍政一把抓的,真要沒一點弓馬能耐,怎會有今天?不過是尋個由頭,舉薦人才而已。要知道,阿爺一向就是最中意臣下唯才是舉的。」
皇子們儘管甚至都不及外臣能夠日日面君,但對於君父的揣測,毫無疑問並沒有任何偏差。姜度和竇鍔兩人,李隆基素來是當成自家子侄一般,給的賞賜即便比對光王李洽和壽王李清更優厚,但一人一匹西域駿馬,以及一些金帛,可馬匹對於馬廄裡頭儘是騎不完的坐騎的兩位嗣國公而言,並沒有太大的吸引力。但兩人都需要天子的聖眷來維持家門不墜,故而全都露出了心滿意足的表情。等到兩人退了下來之後,昔日還曾經是死對頭的他們對視了一眼,姜度便先開了口。
「用你手頭那馬鞭賭一賭如何,陛下會賞賜給那張興什麼東西?」
「良馬金帛之外,恐怕就是官職了。」作為外戚,擅長胡騰舞的竇鍔和在太常寺掛了個職的姜度一樣,好歹也是個太僕少卿,他聳了聳肩之後,便用掩不住殷羨的目光看著杜士儀,「杜十九真是得天獨厚啊,一步一個腳印,不過這十幾年,竟然已經擠進了大唐最有實權的那個圈子。遙想當初他在我家裡頭觀胡騰舞而當場賦詩的那時候,誰能想到他有如今的成就?」
「是啊,誰看得出來呢?」姜度想起自己那時候就是攪局的人,不禁也為之莞爾,但對於竇鍔的猜測,他卻笑吟吟地搖了搖頭道,「那我就和你賭,倘若陛下真的因為今日杜十九帶了這張興來,而他又在馬球場上表現絕佳而頒賜官員,此人必定會一口回絕」
「回絕?」竇鍔有些不可置信,「聽說這張興出身民戶,三代以內不曾有人出仕,可以說是無資的白身,這樣天大的好機會,他會往外推?」
然而,在李隆基對於今日張興在場上的表現給予了高度評價,依樣畫葫蘆賞賜了一匹良駒,又許以左金吾衛倉曹參軍之職的時候,張興果然立時長揖謝絕道:「陛下厚愛,臣不勝惶恐。然則臣籍籍無名之輩,今日只因為在御前一場馬球得勝,而得左金吾衛倉曹參軍一職,旁人必定會覺得此又為斜封悻進之門。臣拜領陛下所賜良駒,然賜官不敢領受。臣隨杜中書進京,是為了苦讀經史,踏踏實實再磨礪幾年,將來報效大唐,並不是為了一時驟貴」
這話說得擲地有聲,而且大見志氣,李隆基不禁為之大悅:「好,好杜君禮所薦之人,果然亦是風骨獨到。朕收回成命,再賜你集賢殿新編的書二十卷,以嘉你向學上進之心」
「多謝陛下」這一次,張興是真正喜笑顏開了。他恭恭敬敬地拜謝之後,這才退下。可他還來不及舒一口氣,就只見姜度和竇鍔立時圍了上來。
「陛下可曾賜你官職?」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問出了同一個問題,張興一愣之後便坦然說道:「陛下確有此意,但我甚為惶恐,不敢領受。」
話音剛落,他就只見姜度對竇鍔攤開了手:「竇十,我贏了,你手裡的那條金絲牛皮混編的馬鞭給我」
「就你狡猾」竇鍔簡直覺得不可思議,不情不願交出了手中的馬鞭,這才看著張興,恨鐵不成鋼地說道,「陛下賜官,不不用歷經吏部銓選,這是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你竟然會傻到往外推?唉,這真是……」
而杜士儀眼看張興抵擋住了送到面前的誘惑,心裡僅存的唯一一點擔心也為之煙消雲散。他特意把張興帶到御苑來頂替打馬球,並不是為了讓其一鳴驚人就此出仕——沒看崔儉玄就因為搗鼓了一個馬球賽,都一直被人稱作為馬球參軍,更何況崔儉玄好歹還是趙國公之子,正經的清河崔氏嫡脈,而張興卻一窮二白什麼都沒有,這今後為官,名聲還要不要?所以,當李隆基在目送張興下去後,又讚歎了他兩句目光精到,他少不得謙遜連連。
由於這一場比賽實在是精彩紛呈,持續的時間又長,李隆基到底沒有那麼年輕了,說了幾句話便站起身來到後頭去更衣。
而天子這一走,武惠妃便笑吟吟地看著杜士儀,突然出口問道:「杜中書,先母和河中楊氏雖已經是遠親了,但還沾親帶故,聽說你之前在成都時收錄在門下學習琵琶的女弟子楊玉環,去歲因父喪趕回了蜀中,近些日子就要到洛陽了?」
李隆基這一走,武惠妃便立時單刀直入拋出了這麼一個問題,杜士儀登時心中一緊。他一直都知道,玉奴只是小丫頭的暱稱,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永遠不去想及她那楊玉環的本名。然而,玉奴已經料理完其父楊玄琰的婚事,不日就要到洛陽的消息,他確確實實不知道,此刻意外之餘更多的是異常複雜的心情。
當著武惠妃的面,他立刻驚異地瞪大了眼睛:「惠妃此問,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和楊公昔日在成都的時候有些故交,但此後聯絡就少了許多,而玉奴回鄉奔喪之後,鮮有音信,若非惠妃提及,我都恐怕不知道她就要到洛陽了。」
想當初王守一就曾經盯上過玉奴,他還是藉著讓玉真公主將其收錄門下,最終把那些覬覦的人擋在了門外。可眼下換成武惠妃,情形就更加棘手了,恐怕連玉真公主都未必能夠擋住事到如今,他還不如裝成師徒緣分漸漸淡薄來得消停
「哦?」武惠妃挑了挑眉,面上露出了能夠魅惑君王的嫵媚笑容,「原來杜中書竟然不知道這個消息,那我可是提醒你了她既是你弟子,又是玉真長公主愛徒,來日等她除服,我可要請玉真長公主帶她進宮給我瞧瞧。」
杜士儀已經迅速整理好了心情。事涉玉真公主,他自然沒有貿然開口,而等到李隆基回還,武惠妃就彷彿沒有提過剛剛那個話題似的,姿態優雅地上前相迎,待天子入座後,她便開口說道:「三郎,壽王如今已經不小了,雖則有飽學大儒為其講課,然則他時常提到,對那些師長敬畏太甚,有時候太過戰戰兢兢。杜中書當年三頭及第,文采風流,經史兼通,又曾經在昔日的麗正書院中編過書,何不請他常為清兒講課?」
即便早就知道武惠妃寵冠後宮,無皇后之名,有皇后之實,可當著天子的面,下頭還有眾多皇子諸王,如此明目張膽地提出這種事,杜士儀仍然吃驚不小。他仔細留心著天子的表情,見李隆基不過微微一愣便沉思了起來,他登時更覺得此事棘手。果然,下一刻,李隆基便抬頭看向了他。
「杜卿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