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杜士儀這個雲州長史藉著視察的借口到自己請建的懷仁縣來,迎接一下自己的妹夫兼下屬崔儉玄,這是完全可行的。然而,就在他打算出發之前,發生了一樁讓他著實意想不到的事,儘管月份還差半個月,但王容竟然有了臨盆之兆
他千辛萬苦才抱得美人歸,王容這一胎又來得意外而驚險,他怎麼敢在那種時候離開雲州?
此時此刻已經是半夜了,可站在院子裡的他一絲一毫睡意都沒有。從下午王容就在穩婆的陪護下進了產房,可是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動靜。儘管並沒有什麼撕心裂肺的呻吟和叫喚,只有偶爾傳來的穩婆低語聲,可越是這樣,他越是心裡沒底。一想到這年頭生孩子便是女人的鬼門關,他又是慶幸王容如今已經二十出頭了,不是十五六身子尚未長開的時候,又是暗悔自己怎麼就沒記得幾本婦科的醫書呢?
「阿弟,阿弟」
直到一隻手都搭在肩膀上了,杜士儀這才回過神。轉頭見是固安公主,他愣了一愣便苦笑道:「阿姊也還沒睡啊。」
「幼娘就在裡頭待產,你睡不著,我也睡不著。」固安公主歎了一口氣,隨即低聲說道,「你不會怪我不願意進去陪著她吧?」
聽到固安公主這麼一說,杜士儀先是一愣,隨即搖了搖頭:「阿姊當年的遭遇,我是親眼見到的,怎還會勉強阿姊再去經歷一番這樣的痛苦?」
「沒錯,身為女人,親手墮下自己的骨肉,親手扼殺了那個還沒來得及看上這世界一眼的孩子,打從那時候開始,我就知道,自己這輩子不配再為人母了。」
固安公主癡癡地看著產房,眼睛裡漸漸流露出了水光:「當初和蕃的時候,我對未來的夫婿雖然沒有什麼太大的希望,但總希望不會太糟糕,可到了奚王牙帳,我才知道,自己錯得離譜。和蕃和蕃,本就是大唐捨棄一個宗室女,換來邊境的暫時太平,抑或者說,給奚人一個恩寵。所以,李大酯有多少女人,我並不在乎,可他明面上端著奚王的架子,背地裡卻想憑著大唐女婿的名義要這個要那個,甚至給我下藥,我卻不願意束手待斃」
固安公主咬牙切齒地捏緊了拳頭,一字一句地說:「所以,我一個一個地把奴隸挑到身邊充當護衛,不辭辛苦地習武騎馬,又想方設法瞭解刺探奚人各部的情形,皇天不負苦心人,那李大酯率兵和營州兵馬一起和契丹人交戰時大敗,我離開了奚王牙帳,卻沒想到這麼多年沒有開花結果,卻偏偏在路上發現了徵兆。服下那碗藥的時候,我只覺得渾身上下無處不疼,可最疼的還是心。哪怕我後來不得不再嫁李魯蘇,都沒有像那時候那般心灰欲死。」
「阿姊,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不要再想。等幼娘這孩子平安出生,我讓他認你做於娘可好?」杜士儀只聽固安公主此刻的語氣,就知道她的情緒正在大幅度波動,倘若沒有勸慰,恐怕會更加失控,於是適時岔開了話題。果然,聽得他此言,固安公主頓時愣住了。
「阿弟……你是說……是說真的?」
「那當然」儘管杜士儀還牽掛著產房中的妻子,但此時此刻的口氣極其鄭重,「無論是兒是女,我都希望能教導他學得阿姊的胸懷和武藝」
「也只有你,能夠因為當初那情分,便一直幫我到現在。」固安公主只覺得胸口滿溢都是喜悅和欣慰,一下子深深吸了一口氣打起精神來,「既如此,我就算再發怵,也要到產房中去看看幼娘是怎麼個情形,你且在這裡等著」
眼見固安公主竟是徑直就衝著產房去了,張耀本待拔腿去追,隨即陡然醒悟了過來,連忙對杜士儀屈膝一禮,輕聲說道:「杜長史,真的是多謝你了。貴主近來總有些鬱鬱寡歡患得患失的,若沒有你這句話,恐怕就要憋悶出毛病來」
「日後若是還有這樣的情形,記得及早知會我一聲」杜士儀見張耀點頭答應後,立時去追上固安公主進了產房,剛剛安慰別人時還駕輕就熟的他立時又陷入了焦躁和不安中。
這都已經多久了,妻子承受了多少痛苦,怎會遲遲還沒有動靜?那個該死的小傢伙就不知道少折騰些他阿娘?
偏偏就在他最心煩意亂的時候,產房那邊的動靜漸漸大了。王容壓抑不住的呻吟,固安公主的勸解,穩婆的喚聲,急促的腳步聲……寂靜的晚上,這些動靜全都呈幾何級數放大,讓他聽在耳中更加心神不寧。就在他幾乎忍不住,想要破一破那該死的規矩,進產房去一探究竟的時候,他身後突然又傳來了一個風風火火的聲音:「剛得到消息,咱們新任懷仁縣令到任了」
崔顥興沖沖地進來,這才發現杜士儀面色發黑。他一整個白天都被郭荃拎到利人市去清帳,回來之後得知杜士儀還沒睡就立時趕了過來,甚至來不知道發生了怎麼回事。一見頂頭上司這光景,他就訝異地叫道:「怎麼,難不成是又遇見了什麼糟心事?是朝中有人給咱們雲州使絆子,還是突厥或奚人那裡出什麼ど蛾子?這些傢伙怎麼就這麼不長記性」
「別說了,是你嫂子臨盆了」
杜士儀這一句話砸得崔顥目瞪口呆,他看看不遠處那亮著燈火的產房,又看看杜士儀,忍不住撓了撓頭小聲說道:「女人生孩子本來就有的是折騰,你守在這裡也沒用啊男子漢大丈夫,何患無妻?」
儘管崔顥這嘀咕的聲音不大,但杜士儀卻聽得清清楚楚。他陡然轉頭,犀利的目光在崔顥臉上一掃,繼而就冷冷問道:「你還好意思說?據我所知,你家娘子近來常常獨守空房?」
崔顥登時不樂意了:「怎麼,這點小事,莫非她還敢到外頭告狀?」
「你家娘子不善與人交際,自不會多口舌,可你若是以為我都不知道,那就太小看我了。」自從發現崔顥那美艷妻子彷彿有些難言之隱,王容就時不時邀人過來坐,卻發現對方屢屢謝絕,起初還以為是她脾氣使然,可打探下來的結果,卻讓王容氣惱得很。此刻趁著崔顥剛剛說怪話,杜士儀少不得就發作了起來。
「娶妻當娶賢,但是,既然你只憑美色娶妻,而且已經娶回來了,就不能當成婢妾一般對待你家娘子固然只是小戶人家出身,不是名門著姓,但對你也稱得上百依百順,唯恐違逆了你的意思,你卻又嫌棄她一味順從如木頭似的,你自己說說,雲州上下這麼多人,有誰像你這般,常常夤夜流連那些酒肆?
崔顥當年被王縉不喜,就是因為他放縱浮艷的性子,後來因其仗義為王維奔走,王縉方才漸漸打消了起頭的偏見,杜士儀也因此與其走得近了。然而,崔顥乃是父母老來得子,最是嬌寵不過的,哪裡被人這樣指著鼻子教訓そ過?此刻掛不下臉的他只覺得心下極其憋火,忍不住頂了一句。
「娶妻是我自己的家事,不勞杜長史你過問」
「你以為我願意過問你的家事?」自從去年底得知了崔顥這些家事之後,杜士儀多了一個心眼,有意命人去打聽崔顥進士守選期滿後第一任官期間的事,此時自是更加面露嚴霜,「你在第一任官的任上因為看中女子貌美,娶了其過門,可尚未任滿就將其休棄,而後回到東都又娶了現在的娘子為繼室,卻又沒多久再次故態復萌你也不想想,你在第一任官的任上就是目下無塵,又有現成把柄落在了同僚眼中,怎會沒有人透露出去?你以為你最初吏部集選一無所成,是偶然?」
崔顥頓時愕然,好半晌才訥訥說道:「你竟然連這些都……」
「我想打聽的事,沒有打聽不到的」杜士儀**地打斷了崔顥的話,這才疾言厲色地說道,「我是把你當成友人,當成左膀右臂,這才提醒你的,你若是聽不進去,我日後自不會再說夫妻之間的事我不想多說,人生在世,一時衝動在所難免,但若是壞了品行口碑,到時候千夫所指的時候,方才是無可救藥更何況,因子及父母,你有沒有想過會讓人如何指摘你的親長?你隨我到雲州鞍前馬後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但在有些人眼中卻不啻是眼中釘肉中刺,王子羽王仲清老郭他們,都是找不出什麼可以⊥人指摘的,可若是你成了眾矢之的呢?不早了,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
說完這話,杜士儀便撂下了崔顥,打定主意也不顧什麼規矩了,徑直走到了產房門前。然而,他剛剛伸手打算去推門,門內就突然傳來了一個響亮的嬰啼。那一瞬間,他的雙手完完全全僵在了那兒,腦海中竟是一片空白。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面前那兩扇大門猛然被人打開了。
張耀沒料想杜士儀已經等在了門口,呆了一呆便喜上眉梢地讓在一旁,露出身後用顫抖的手抱著手中孩子的固安公主。
「阿弟,恭喜你,弄璋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