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十六年的年末,整個長安城都沉浸在一片盛世祥和的氣氛之中。儘管河隴戰事一度在王君鼉身死之後引來了各種各樣的恐慌,但隨著蕭嵩上任,吐蕃損兵折將,丟盔棄甲,甚至丟了好幾個最最要緊的重鎮。而因為這樣的赫赫戰功,蕭嵩最終一舉榮登兵部尚書寶座,回朝拜相,成為了出將入相的又一人,而王忠嗣則是從雲州一回來,就被天子派去了河隴。
至於突厥也在九十九泉定居的三部貿然攻打雲州的事情上表現了最大的誠意,毗伽可汗不但再次派遣梅祿啜到長安來謝罪朝貢,而且派人曉諭各部,不得收留三部餘孽,並將自己俘獲的三部族民解送長安,而李隆基自是大度,吩咐把人安置於河西一帶。
而領兵出征廣東的楊思勖也同樣是大獲全勝。他在一路追擊陳行范等人時,數仗斬首達到了整整六萬,築起的京觀讓蠻夷無不噤若寒蟬。再加上他生剝人面皮,甚至用刀剝去俘虜頭皮等等毒辣手段,更是讓他的名聲在嶺南可止小兒夜啼。就連臨時調撥到他手下的將校,在其面前奏事時也是凜凜然不敢抬頭,以至於楊思勖凱旋回朝之際,屢有御史彈劾,可他坐擁天子寵信,自是不傷分毫。
而這種紛雜的朝廷事務,崔儉玄只是當成耳邊風似的聽過就算了。臘月裡的他,最最關心的不是別的,而是妻子何時生產,每日裡到官廨點卯也都是心不在焉。他儘管秩位不高,但馬球賽一年一度,天子又常常會興之所至帶著皇族親貴子弟親自下場和優勝者對戰,所以這個位子炙手可熱。可他和竇鍔姜度交好,後兩者都是頗得天子之心的親貴,再加上他看著大大咧咧,其實並不傻,想要撼動他這位置的人不少,可幾乎沒一個好下場。
這天他照舊捱到了中午便匆忙從官廨出來,可卻在門外和王縉撞了個正著,一時奇道:「你這御史台的大忙人跑來這裡於什麼?」
「還不是因為內兄你。」崔儉玄雖然男生女相,性子又粗疏,可最喜歡別人把他當成兄長,王縉知道他這脾氣,因而也樂得多敬稱兩聲讓他高興高興。這會兒一聲內兄出口,他就壓低了聲音說道,「我得到消息,說是內兄你要陞官了。」
「我?」崔儉玄有些納悶地指著自己的鼻子,確定王縉不是在開玩笑,他方才狐疑地說道,「我那職官本就是好聽而已,外人都叫一聲馬球參軍,再說又沒多少功勞苦勞,升到哪兒去?要是碰到個嚴苛上司,我還不如繼續領著這職司清閒呢」
「自然是有緣故的。」王縉充分吸取了兄長當年只注重名聲,而對於官場人際以及消息網絡完全不重視的教訓そ這幾年結交的人比杜士儀還要廣闊,在宮中也頗下了些功夫,此刻便壓低了聲音道,「因為壽王對馬球賽的事頗有興致。」
「這是什麼意思?」崔儉玄本能地問了一句,隨即就恍然大悟,一時忿然道,「他堂堂一個皇子,竟然想來摘桃子?」
王縉見崔儉玄氣得一張俊臉發白,連忙將其拉到了一邊。見四下無人,他便低聲說道:「馬球賽所得的錢財他倒無所謂,但其中湧出的俊傑之才,他卻不可能看不見。不但是他,太子殿下其實也有些意動,但因為陛下盯得太緊,故而只能忍著。都到了這份上,你陞官之後功成身退,總比繼續被人覬覦的好
「真該死」崔儉玄一時極其惱火,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澀聲說道,「橫豎當初我出頭挑這件事,也是因為杜十九的話,他既然去了雲州,想要招攬誰就能招攬誰,這馬球賽誰看中我撂挑子就是了」
王縉敏銳地聽出了其中的言下之意。這麼說來,崔儉玄一直管著這日進斗金而且又是一條仕進捷徑的馬球賽,竟然是因為杜士儀的建議,而且聽起來,彷彿還為杜士儀招攬人才提供了方便?可這些年馬球賽上那些最出色的,無論官家子弟還是平民,都被招攬進了軍中啊雖然想不明白,但他自然不會傻到繼續追問,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道:「你想得明白就好,我就生怕到時候萬一消息突然,你一時想不開。」
「哼,我又不像你這官迷」崔儉玄沒好氣地反諷了一句,突然抬起手來拍了拍王縉的肩膀,「我回去看十三娘了。你小子也努力些,杜十九都總算要有後了,你才一個兒子,得好好抓緊要是你敢對九娘不好,看我不揍你一頓
見崔儉玄說完話風風火火地就上馬走了,王縉不禁啞然失笑。他一直想不明白,杜士儀這麼個心思縝密的人,怎麼偏偏和大大咧咧的崔儉玄處得最好,甚至還把唯一的妹妹許配給了他。如今他算是想明白了,心思簡單也有簡單的好處,因為只要認準的東西就不會改變念頭,最是值得信賴
這些天崔儉玄每日都回來得早,當他匆匆到了平康坊崔宅的時候,門上門卒只來得及叫了一聲十一郎,就只見其下馬後一陣風似的從身邊疾步過去,不消一會兒就沒影了,那門卒到了嘴邊的話竟是來不及說,只能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十一郎也太心急了了,我還想告訴他,穩婆已經來了……」
不過,崔儉玄還是很快就得知了妻子發動,穩婆已經趕到了的消息。儘管這些天他早就準備著此事,杜十三娘也已經是第三胎了,可他仍是忍不住心頭憂切,習慣性的拔腿就往產房跑,結果在院子大門口被門神似的等在那兒的崔五娘給堵了個正著。
「阿姊……」
「阿娘已經在裡頭了,你給我老老實實等著,別添亂」崔五娘故意板了一張臉,見崔儉玄踮腳往裡頭張望,她連忙吩咐婢女都上來堵著,這才無可奈何地說道,「都說了沒事,十三娘又不是第一回,阿娘先後生了咱們,對這種事也最有經驗,你給我老老實實在外頭等著。」
「阿姊」崔儉玄恨不得打躬作揖求崔五娘放自己進去,可好話說了一籮筐,崔五娘和婢女們就是不讓路,他幾乎著急得想要找梯子翻牆。可就在這時候,就只聽裡頭傳來了一聲響亮的嬰啼,他先是為之一愣,緊跟著,他窺見崔五娘主僕幾個彷彿也為之失神,立刻瞅準空子竄了進去。快到產房門口時,他險些和抱著一個襁褓出來的母親撞了個正著。
「啊……阿娘」
「這麼大人了,還這麼冒失」趙國夫人李氏見崔儉玄急不可耐地探頭過來要看襁褓中的孩子,便索性將其遞了過去,等到再次當了父親的崔儉玄喜滋滋地把孩子抱了過去,她方才說道,「這回又是個兒子,而且生得順順當當,幾乎沒讓十三娘吃什麼苦頭。這次杜十九郎估摸著很快要當阿爺了,你這名字就自己起吧,哪有老是把給孩子起名的大事讓給舅舅的?」
「這個……阿娘說的是。」崔儉玄想想杜士儀在雲州主政一方,這不多時也要當父親了,只得點了點頭,可隨即就皺著眉頭苦惱了起來。經史之類的東西,考過明經他就扔了好些,現如今固然還記得清楚一些要緊的,可要從中找美好的字眼給孩子起名,這就有些頭疼了,少不得要回書齋翻幾本書……不,是翻一堆書。他自己給兒子起的名字,總得比杜士儀取得更好才行
膝下已經有兩男一女的杜十三娘,在崔家媳婦當中的日子,可以算是最好過的。因此,當丈夫甚至不管不顧她在坐蓐,硬是抱著兒子進來看她的時候,她固然無奈,心中也滿溢著柔情。接過自己的第二個兒子好好端詳了一會兒,她見崔儉玄躊躇著彷彿有話要說,便笑著讓婢女們先下去,這才問道:「又有什麼話非得現在說?」
「十三娘,今天我遇見夏卿,他對我說了一件事。」將王縉的話原原本本轉告了杜十三娘,崔儉玄就懊喪地說道,「要是杜十九在長安,是他管著這件事,必定不會任由別人這麼算計他」
「就算是阿兄,在馬球賽的事情上,也不見得比你做得更好。」杜十三娘抬手摩挲著崔儉玄的面頰,柔聲說道,「阿兄如果知道有人覬覦這個,一定也會讓你放手的。就和你對夏卿說的那樣,阿兄如今獨當一面,要招攬什麼人才沒有?倒是你,一直讓你這個最愛自由的呆在京城,太憋屈了。十一郎,如今是別人想讓你放手,如果你有想去的地方,大可提早放出風聲。」
「我當然想去雲州」崔儉玄想也不想嚷嚷了一聲,隨即就唉聲歎氣道,「不過想也知道不可能,杜十九把王六他們都拐帶去了,要真是我這個妹夫也去,別人肯定會揪住不放……不過,至少我們可以離杜十九近一些,這樣你有空也可以去看看他」
他素來是說什麼就做的人,把孩子復又塞回杜十三娘手中,竟是一陣風似的出去了,好一會兒方才氣喘吁吁地又闖了進來,卻是在妻子面前攤開了地圖。他在上頭指指點點好一會兒,這才抬起頭說道:「要不,去朔州,抑或是蔚州?那裡緊挨著雲州,最方便不過了」
第十卷一遇風雲便化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