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到雲州登籍的丁口,便發放可以賒購一石糧的糧票,然後到指定的米行領取。而徙居雲州的人戶當中,幾乎就沒有一家人中只有女人這種情況的,因而,第一個月的溫飽自然不成問題。能夠不餓肚子,雲州城內又是四處需要人手做事,故而只要勤勞肯於的人,多數都找到了謀生之路。
然而,隨著湧入的人口越來越多,米價卻漸漸開始騰貴。除卻新登籍人丁賒購的一石米仍然維持原樣,市面上售賣的米價卻從最初的一斗米二十五錢漲到了一斗米四十錢,而且甚至還有升高的趨勢。在這種情況下,儘管徙居的百姓們一到雲州就分田地,能夠賺錢的路子也多,可蓋房子也好添置東西也好,那都是可以延後的,唯有不吃飯不行,於是,過慣了窮日子的遷居戶幾乎是無一例外地想方設法囤積糧食。
可幾家米行的政策卻無一例外,每日限購一斗,絕不多售,甚至從最初的十天一個價到三五日一個價再到兩三日一個價,須臾便又從斗米四十文竄上了斗米五十文的天價。面對這種局面,米行前頭排隊買米的隊伍固然越來越長,而雲州都督府也派了人來查問。可在這種情況下,米行的掌櫃們幾乎無一不是叫起了撞天屈。有的說路上的腳力錢漲得無以復加,有的說太原府一帶全都是糧價騰貴,更有的則是叫苦說收不上糧食,一時間,雲州城內好一番人惶惶
雪上加霜的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一直都負責收取官府的糧票,然後將米發放給剛到雲州登籍的徙居民戶的那家吳記米行,竟是突然高掛免戰牌,關門大吉了群情激憤的百姓們氣急敗壞直接砸了米行,衝進去想要哄搶,可把四面屋子並庫房翻了個遍,人們卻大為失望。
除卻一些值不了幾個錢的傢俱,米行之中竟是再沒有剩下什麼東西,別說細軟,就連一粒米都沒有
剛剛打頭挑唆別人砸牆的一個年輕人不禁咬牙切齒地罵道:「之前那些傳言說得好聽,到了雲州就有房有地,可地是荒地,房子只有宅基地,就只有這最初用來安家的一石米還能讓人有些盼頭現在連這米行都關門了,難不成是要我們活活餓死?」
「沒錯,現在外頭的米價漲成什麼樣子了,斗米六十錢,不到兩天又漲了十錢」
「再這樣下去,我們就只有喝西北風了我一個月工錢只有九百文,下頭還有三個孩子,這連吃飯都不夠」
「去雲州都督府,去都督府問一個明白,杜長史這樣把我們騙到雲州來,難不成就是讓我們做牛做馬不成?」
儘管剛剛才打砸了這家米行,但鬧事的人們在七嘴八舌的嚷嚷聲中,漸漸被煽動了起來,一群人氣勢洶洶地出了米行後,便蜂擁到了剛剛經過重建,稍稍有了些雛形的雲州都督府門前。須臾,聞訊而來的衛士們便如臨大敵地把守住了大門口,可架不住兩邊聞訊而來的百姓越來越多,到最後那喧鬧聲和叫嚷聲四起,幾乎能把雲州都督府那不甚結實的屋頂給掀翻了。
當杜士儀在書齋中看見氣急敗壞衝進來的王翰和崔顥,以及緊跟而來的王泠然時,忍不住笑了。
「你還笑得出來?」王翰簡直是被杜士儀的沒心沒肺給氣得七竅生煙,「連太宗皇帝都把那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當成箴言一般日日銘記在心,你怎麼就能不當一回事?還有,那家米行怎麼說關就關,一點預兆都沒有?你不是說萬無一失嗎?」
「王六,你一下子問這麼多問題,讓我怎麼回答?」杜士儀仍是紋絲不動,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外頭如今已經圍了一百多號人,而且城中缺糧一旦成了恐慌,來這裡鬧事的只怕會越來越多」就連崔顥這種素來沒個正經的,此時此刻也不禁眉頭緊鎖,「再這樣聚集下去,說不定就會鬧出事端來。」
王泠然不像王翰和崔顥那樣與杜士儀有多深厚的交情,他想的卻是另外一個最關鍵的問題。見杜士儀笑而不答,他突然開口問道:「我好些天沒見貴主了,敢問杜長史,貴主如今何在?」
「還是仲清兄目光犀利,貴主已經好些天都不在雲州了,順便還拐帶了我家娘子。」
杜士儀微微一笑,見眼下最得力的三大屬官齊齊愕然,他方才笑著說道:「有糧食的,不僅僅是河東道,河北道同樣近在咫尺。」
此話一出,王翰頓時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你別以為我王六不知天下大事,這河北境內好幾年飽受水災之苦,各州父母官連餵飽自己的子民都不夠,哪裡還能夠放米出境?那不是餓著自己的肚子來資助別人,天下哪有那樣的傻瓜
崔顥和王泠然大以為然,正要附和之際,外頭卻傳來了陳寶兒的聲音:「杜師,杜師,郭世叔,郭世叔押著一大批糧食進了雲州城」
聽到這麼一個個消息,又見陳寶兒興沖沖地奔了進來,杜士儀方才大笑著站起身,從容對王翰等三人說道:「說曹操,曹操就到了來,請三位跟著我一塊到都督府門前去,也好安撫人心」
雲州都督府門前,騷動的人群也在目睹一輛輛糧車抵達之後,漸漸安靜了下來。當杜士儀帶著王翰崔顥王泠然和陳寶兒出來的時候,人群更是已然鴉雀無聲。眼看年紀輕輕的雲州長史掃了一眼他們,竟有不少人心虛地低下了頭,甚至連呼吸都放輕了一些。儘管杜士儀上任至今,也並沒有多久,可是,雲州城四門懸掛著的那些幾近風於的馬賊首級,以及前些日子隔三差五被斬首示眾以作威嚇的馬賊,仍然是讓杜士儀的名字上增添了一抹血色的殘酷。
「雲州城如今的墾荒不過才剛剛開始,要有出產,至少也得等到明年,原本的耕地不足,因此糧食大多靠外頭供給,這固然是事實,但這並不是爾等打砸米行的理由」杜士儀倏然提高了聲音,一股入仕多年以來養就的威勢油然而生。
在這樣的逼問之下,有人不敢吭聲,但也有人強自提振膽氣駁斥道:「可那家發放安家糧的米行關門了,領到的糧票也就成了一張廢紙我們都是衝著到雲州就能安居樂業,這才拋棄故土北上,如今這米價騰貴,我們沒活路了
「哦,原來是為了米價騰貴」杜士儀輕輕頷首,隨即便一指那一輛輛沉甸甸的糧車道,「那現在你們應該都看見了,從朔州過來的糧車已然在此郭參軍此前留在朔州久久沒有來上任,一是為了接應轉徙雲州的民戶,二來則是負責調撥糧食。若有糧票不曾兌現的,現在可立時兌現把糧食帶回去,而若是其餘想要買米的,下午開始,在雲州都督府對面將會開倉糶米,暫以斗米五十五錢貨賣」
「什麼?」
人群中一下子又起了一陣騷動,緊跟著,便有人忍不住問道:「為什麼米價還是這麼貴」
「既然雲州城內各家米行均以各式各樣的理由,把米價漲到了六十錢一斗,倘若今次朔州運來的米還是按照從前一斗二十五錢賣出,米行趁機低價收進,待官府糧竭而後轉賣,試問所謂的雲州糧荒是否又會大肆流傳?」
杜士儀一句話說得那人啞口無言,這才和顏悅色地說道:「朔州的糧食會源源不斷運送過來,所以,急需的可以先買一斗應急,過幾日下一批糧食再到,米價自會應聲下跌。既然奸商逐利,打算讓雲州粒米如金,倘若因為你們輕信人言推高米價,豈不是上了人的當?」
他這有理有據的說辭讓人群再次恢復了平靜,面對這一幕,杜士儀又高聲說道:「至於此前打砸吳記米行之事,念在是那家不告而關門溜之大吉,背棄了和官府的契約,有錯在先,因而不究爾等莽撞」
有了官府不追究前事的保證,隨著一車車糧食送進都督府對面那不知何時整理好的臨時鋪子,不多時便掛出了一個大大的米字招牌,立時便有人拿著此前憤怒於無法兌現的糧票過去,果然便拿到了一石沉甸甸的米。一時間,其他人見狀紛湧而去,都督府門前被圍得水洩不通的場面立時為之改觀。
直到這時候,先前被人堵塞過不來的郭荃方才快步上前,到杜士儀面前拱了拱手後就長舒了一口氣道:「總算不辱使命」
王翰也為之如釋重負,按著胸脯心有餘悸地說道:「郭兄,幸好你來得及時,否則就要出大事了」
郭荃見崔顥亦是點頭不止,王泠然則若有所思,他苦笑一聲,含含糊糊地說道:「別站在外頭,到裡頭說吧,我還有要事向杜長史稟報。」
然而,等到回到書齋,郭荃所說的第一句話,就讓包括陳寶兒在內的大多數人瞠目結舌。
「此次我說是運糧一千石,實則只有兩百石,其他的糧車中,都只是砂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