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心下猶如有螞蟻在爬似的直癢癢,但杜士儀還是勉強按捺住了心緒,直到和姜度繼續對酌,最終把這個酩酊大醉的傢伙給送出了尚善坊,他這才帶著從者疾馳回觀德坊私宅。他剛剛在門口下馬,赤畢就笑吟吟地迎了上前道:「恭喜郎君,賀喜郎君」
有人這麼帶了一個頭,其他留守在家中的從者自然齊齊擁了上來,口中無不是恭賀的話。面對這樣的情景,杜士儀只覺得狂喜到有些微微暈眩。
而赤畢顯然知道這種時候賣關子是會被記恨一輩子的,當即高聲說道:「宮中剛剛高將軍派人來知會,說是陛下今日於陶光園中召見司馬宗主並寧王王妃二位貴主等人,因見金仙貴主的弟子玉曜娘子蕙質蘭心,麗質天成,司馬宗主又言說八字與郎君相合,因此御賜姻緣,擇吉日完婚,制書大約也快了」
觀德坊由於距離洛陽宮的距離極近,因而住在這裡的不是朝廷官員,就是在三省六部供職的那些不入流小吏。此刻赤畢這大嗓門一嚷嚷,左鄰右舍不少人家都有人探出腦袋來張望。有意識到是怎麼回事的,當即拔腿回去知會了主人。而杜士儀被人簇擁著進了家門之後,眼見得陳寶兒有些靦腆地站在書齋門口,彷彿不知道該說什麼賀喜的話是好,他就走上前去,伸手在小傢伙的肩膀上輕輕一搭。
「杜師,師娘這是……很快就要嫁進門了?」
「是啊,這家裡很快就要有一位主婦了你以後也能名正言順叫一聲師娘了。」
杜士儀環顧著這座買下已經有五六年的宅子,第一次覺得往日一個人住還嫌大的地方,如今卻略小了些。即便這婚事他已經決定在長安辦,那邊的宅子比這裡寬敞,可倘若李隆基這位大唐天子還是隔三差五長安洛陽兩京來回折騰,洛陽這邊總是要回來的。而且等王容嫁了進門,料想很快就會有兒女,到了那時候,這裡不但會熱鬧起來,也會擁擠起來,到了那時候,再換宅子就更倉促了。哪怕要想方設法謀外任,兩京之地,他也總是要回來的。
想著想著,他便轉過身招手把赤畢叫了上前:「回頭你去看看,洛陽城內可有什麼人要出手住宅。只要環境和屋子合適,稍貴一些不要緊。」
赤畢心領神會地答應了一聲,眼見得杜士儀帶著陳寶兒進了書齋,他方才轉過身來,對那些喜笑顏開的同伴擠了擠眼睛道:「剛剛賀喜賀過了,這會兒都矜持些,左鄰右舍若有來問的,記得把應該給的答案給他們,千萬別囉嗦太多有的沒的」
「大兄就放心吧,我們當然知道該怎麼說」
劉墨第一個笑著接了口,等到散去之後,他信步往外走,才一出大門,果然就看見隔壁一家有一個腦袋猛然一縮,不多時就有另一個衣著體面管事模樣的中年男子出來,卻是直奔了他面前:「劉管事,剛剛聽動靜,彷彿說是陛下給杜侍御賜了婚?」
「哎,可不是如此。」劉墨笑瞇瞇地點了點頭,隨即又歎了一口氣,「要說我家郎君才德兼備,政績斐然,可這婚事卻因為司馬宗主的那麼一句批語,一下子耽誤了這麼多年,一轉眼就已經二十有四了。如今總算是有陛下賜婚,司馬宗主點頭,所擇又是郎君從前見過的玉曜娘子,總好過盲婚啞嫁所以,剛剛郎君乍一聽說便額手稱慶,咱們也都大大鬆了一口氣。」
「可這位玉曜娘子……」別家或許還在打聽那位玉曜娘子究竟出自何家,這位中年管事卻是個消息靈通人士,剛剛聽得消息後一思量便已經想了起來。這會兒只停頓了片刻,他就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可這位玉曜娘子聽說是長安王元寶之女,雖則其父乃是關中首富,祖上也是衣冠戶,可兩代人都沒有出仕為官,如今操持的又是商賈之業,杜郎君以此等女子為正妻,難不成……」
「旁人說道就說道吧,對於我們來說,家中有了主婦,日後郎君也不用那麼操勞。再者,終究是陛下賜婚。」
此話一出,那中年管事登時啞然,甚至暗悔自己把話說得太快了。既然是天子賜婚,那麼,不管裡頭有怎樣的內情,哪裡還輪得到外人置喙?
洛陽宮中的這個消息,並不止由高力士第一時間轉達到了杜宅,而是隨著寧王寧王妃,嗣韓王妃杜氏,楚國夫人楊氏,再加上天子派人知會了中書省擬詔,一時散佈到了洛陽城中各處。有的人聽了付之一笑渾然不在意,也有的嗤之以鼻,更有的惱火之極,恨不得拿什麼東西來砸了洩憤。這其中,便有生性剛直到幾乎有些剛愎的杜暹。
杜暹去年中召入朝中,拜黃門侍郎兼平章事,素來是一個對於禮教一絲不苟到幾乎嚴苛的人物。所以,對於這匪夷所思的賜婚,他簡直是覺得不可理喻,荒謬絕頂。堂堂一個御史台從七品上的侍御史,居然要賜婚一個商賈之女?無論王元寶是否太原王氏旁支,也不管祖上是否衣冠戶,如今始終是在從事商賈賤業,這消息傳出去去豈不是要讓那些番邦笑掉大牙?
杜暹當初僅僅因為和親突騎施的十姓可汗阿史那氏之女交河公主派牙官到安西牧馬,宣了公主教書,就大怒到杖責牙官,任憑所有馬匹兩千餘活活被雪凍死,以至於他接到朝廷詔命回來拜相,突騎施可汗蘇祿聞訊為之大怒攻打安西四鎮,一度安西四鎮的人畜儲積被一搶而空,唯有安西一鎮尚存。還是蘇祿聽到他拜相的消息才稍稍按捺了怒氣,收兵上表請朝貢,可見這一怒之下牽連多少人。而他如今這一怒之下,當即氣急敗壞地直衝侍中源乾曜的直房。
「源翁,這李元未免也太離譜了,此等制書竟然也敢這麼按命草擬如今既然從門下省過,我意在封還」
源乾曜對於宮中的事也是消息靈通,因而業已得知了這麼一樁匪夷所思的賜婚。只不過他更明白什麼時候該緘默,什麼時候該出聲。這會兒見獨顯一臉的義憤填膺,他就咳嗽了一聲道:「杜侍郎,你這話固然有些道理,但今日這樁賜婚塵埃落定的時候,陛下惠妃以及二位貴主並寧王寧王妃全都在場,難不成這許多人都不知道事情輕重?陛下既然許婚,那王氏女必然有出眾之處,為了這麼一點小事上書封還,你讓人怎麼看你黃門侍郎?」
杜暹拜相之後,源乾曜就更加不哼不哈很少做聲了,因而往日他做什麼也就是例行的知會一聲,並不指望源乾曜支持或是反對。此刻源乾曜破天荒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那就是不支持他的封還,他不禁面色一黑就要反駁。
可是,還不等他繼續開口說什麼,源乾曜竟是站起身來直面於他。即便比他年邁,但源乾曜身量比他這個當過安西大都護的還要高,這常常瞇縫的雙目睜開,竟是流露出了一種說不出的威勢。
「杜侍郎,這種喜事是難得的,你要封還,大可擇選那些真正涉及到政務人事大局的大事,挑在這種事情上發難,別人只會說你煞風景這會兒也不早了,橫豎今天無甚大事,我就先回去了……唔,杜侍御回京之後遞來過帖子,我還抽不出空見他,索性今天請他過府敘敘話吧。他若有什麼抱怨,回頭我再請杜侍郎費心不遲。」
見源乾曜竟是就這麼揚長而去,一貫沒把這個上司兼前輩放在眼裡的杜暹不禁愣在了當場。
而源乾曜說到做到,出了宮就讓人去觀德坊杜宅送帖子。等他回了位於敦化坊的宅邸之後,才在書齋中喝茶瞇瞪了一會兒,就聽到外頭通報杜士儀來了,他少不得坐直了身體。等到人進來行禮如儀,他招手示意其到面前坐下,又遣退了侍童一流,立時關切地問道:「君禮,現在沒有外人,你實話對我說,陛下這賜婚你意下如何?我也不瞞你說,杜侍郎今天還在我面前嚷嚷不合禮教,差點就要上書封還了」
杜士儀和杜暹素不相識,對其為人性情也不瞭解,聽源乾曜這麼說,他不禁吃了一驚,想了想便索性大大方方地說道:「源相國關愛,我感激不盡。說實話,如今我已二十有四,舍妹都已經子女雙全了,若是我這婚姻大事再拖著,就是她也要著惱催促。玉曜娘子我曾經打過不少交道,還救過她一次。她是金仙觀主的入門弟子,性情爽利,人品亦是端方,又是陛下賜婚,豈有我可挑剔的?再說,有杜相國這樣恪守禮教不以為然的,卻也有不少覬覦她豐厚陪嫁的,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對我羨慕嫉妒恨呢」
源乾曜被杜士儀這話說得哈哈大笑。他欣然點了點頭道:「你要是覺得不好,杜暹那兒我就索性他去鬧了,橫豎他平日也不聽我節制既然你滿意,那我就設法按住他,不過我可把話說在前頭,到時候你成婚之日,我可一定要去討一杯喜酒喝對了,吉日卻未定,難不成是打算回西京再操辦?」
「正是,我是京兆杜陵人,而玉曜娘子也是世居長安,聞聽陛下又回轉長安之意,與其客居在洛陽城中辦喜事,還不如回長安城中再好好操辦。而且,宋開府這些年一直都是西京留守,他一直對我提點照拂,如今我這婚事若不能請了他,豈不是不夠圓滿?」
「哎呀,說得好,廣平郡公若是知道了,肯定會來參加。好好好,你且回去預備你這婚事,你的散官官階也該隨著職官動一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