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宮臨波閣。
此處雖不是洛陽宮中最富麗堂皇的宮殿,卻勝在小巧雅致。如今住在其中的柳婕妤固然比不得武惠妃如今雖不得封後,宮中待遇卻一如皇后,但因為她生了皇長女永穆公主,而後又生了二十四皇子延王李玢,上上下下亦是不敢小覷。過年時就曾經有傳言,道是柳婕妤不日將晉陞九嬪,自忖出自關中郡姓名門,早就應該更進一步的柳婕妤不免心中期待,可現如今對著面前那狂怒的君王,她卻只覺得滿心冰冷。
「荒謬,狂妄,膽大包天我大唐開國至今,這等派刺客劫殺朝廷命官的罕有聽聞,沒想到就有一個出在你柳氏」
李隆基平生最好的就是臉面,現在,自己宮中嬪妃的侄兒竟然敢派人劫殺朝廷命官,他只覺得彷彿被人重重甩了個巴掌,簡直是氣得七竅生煙。此時此刻,怒瞪著柳婕妤的他陡然之間想到了過往柳氏種種罪過,一時容色愈冷。
「所幸蘇州刺史袁盛和杜士儀等人都知道此等是醜聞,沒有明折拜發,否則你柳氏的臉面就全都丟盡了從即日起,你去入道修行吧」
此話一出,柳婕妤幾乎癱倒在地。片刻的僵硬過後,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到了李隆基跟前,哀哀叩頭求告道:「陛下,或許只是別人一面之詞,我那侄兒雖則頑劣驕縱不爭氣,可絕不至於如此放肆大膽……」
「一面之詞?袁盛出自江左袁氏,和裴杜沒有私交,他用得著附和人言?和杜士儀同時在場的張豐是吳郡張氏子弟,張齊丘的兒子,當初在御史台是以出了名敢言著稱,而且袁盛說,之前這張九郎在蘇州還一力反對茶事,他會不明就裡就附和杜士儀所言?他們的奏折上寫得清清楚楚,你那侄兒和杜士儀有舊怨,到蘇州又和張氏爭地爭道,故而銜恨在心,意圖令人行刺嫁禍張氏。朕真是長見識了,不知道該說他這嫁禍的伎倆用得如此爐火純青,還是如此異想天開怪不得此人當初京兆府試只能忝附末名,如此品行,怎堪為朝廷官員
李隆基口口聲聲的指斥,對柳惜明顯見是深惡痛絕,柳婕妤終於知道,這個侄兒是完全保不住了。此前因為要對王皇后曲意順從,她不得不按王皇后的意思,把柳惜明放逐到了衡州,而後王皇后廢黜,她幾乎傾半個柳氏之力來奉承武惠妃,這才終於勉強算是抹平了舊事,又把柳惜明從衡州弄了回來。之所以不讓其回兩京,與其說是怕什麼得罪王毛仲,其實完全是怕武惠妃想起舊事
可是誰能想到,那個已經在外頭呆了這麼多年,按理說該長大該明理的侄兒,竟然是變本加厲
「陛下,家兄當初把兒子送到衡州,本意是想磨礪他的性子,可實在是山高路遠,料不到他在外越發放縱妄為。柳氏出了這樣的不肖子弟,妾身也是異常痛心的」柳婕妤手按胸口,帶著哭腔說道,「陛下令妾身入道修行,妾身自無不願,可萬望陛下垂憐,不要因為一個不肖子弟便抹殺了柳氏多年忠心侍上而且,二十四郎還小……」
見柳婕妤痛哭流涕,如若平日,李隆基興許會生出幾分憐惜,但此時此刻只有厭惡。他甩開了那只想要抓住自己袖子的手,冷冷說道:「二十四郎朕自會交給穩妥的人接手,你不用操心至於柳氏,朕還不會因為你那侄兒便行遷怒,若有出色子弟自當繼續任用,若沒有,那盛衰生滅自有天數」
柳婕妤被這絕情冷峭的話說得心頭冰冷,眼睜睜看著那個既是君王又是丈夫的人拂袖而去。那一刻,她跌坐在地,心中想起的不是別人,正是被廢之後在冷宮之中不過數月便撒手人寰的王皇后。那個驕傲的女人,那個和李隆基結髮共患難的女人,那個曾經居高臨下俯視她們這些後宮妃妾的女人,一朝被廢榮華不再,甚至連家族都幾乎被連根拔起,她那時候還在暗地裡譏誚過對方,可現在風水輪流轉,一轉眼就輪到她了
當李隆基回到貞觀殿的時候,依舊餘怒未消。當初他杖斃了長孫昕,看似給那些仗勢橫行的皇親國戚一個警告,但事後仍是遷怒於惹出事情的御史大夫李傑,沒多久就找了個由頭把李傑給左遷了。而此次杜士儀等人惹出了這等事情,他亦不無惱火。可一想到劍南道那茶引司對於國庫的貢獻,如今淮南道江南道亦是種茶者眾,不數年之內應該就可以獲取到更加豐盛的茶利,他終於漸漸平靜了下來。
李傑當初是被毆,杜士儀到底是遇刺,而且是刺史署門前一次,到別業見柳惜明時又是一次,情理不同而杜士儀偕同蘇州刺史袁盛等人終究是密奏,而且距離兩京遙遠,此事就不用鬧得這麼沸沸揚揚了
想到這裡,他便對身旁一個內侍吩咐道:「宣驃騎大將軍虢國公楊思勖
隨著去歲率兵再次平叛邕州,楊思勖已經是貨真價實的宦官之中第一人,官拜驃騎大將軍,爵封虢國公,幾乎可以和王毛仲的官爵平齊。而他殺人如麻的殘酷手段,也在從他征討的人口耳相傳中變得人盡皆知,故而但凡他週身五步以內,無人敢貿貿然靠近。入了貞觀殿後,他殺氣騰騰地出來時,四周圍的宦官宮人無不是躲得老遠。
這位煞星又是要受命去何處殺人?
和眾人猜測的不同,楊思勖出宮之後徑直去的第一個地方便是柳宅。當柳齊物從對方口中得知了那個令人驚悚的事實後,他的第一反應不是別的,而是兩眼一翻,於脆利落地昏了過去。然而,碰到別人興許會體恤一二,楊思勖的反應卻直接而粗暴,他眉頭一皺直接拿起角落中一個花瓶,扯了鮮花往地上一扔,繼而就把裡頭的水全都潑在了柳齊物的臉上。
在這種寒冷的天氣裡被這樣冰寒的冷水潑面一激,柳齊物立刻一個激靈甦醒了過來,等看清楚面前那張猙獰的臉,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做噩夢,他終於完全絕望了下來。掙扎著站起身來,他也顧不得**的衣裳,聲音嘶啞地問道:「虢國公,不知陛下如何處置小兒?」
「做了這樣按律當誅的事情,還想活麼?」楊思勖最看不起這種徒有家名,卻教導不出出色子弟的世家大族,輕哼一聲便冷冷地說道,「本應杖斃以儆傚尤,不過為了給永穆公主和延王稍存體面,陛下已經命人即刻前往蘇州,將此子賜死。屆時行刺杜侍御的案子便是山賊所為,算是陛下對你柳氏的格外體恤。只不過,今後若不能從科場進身,你那些子侄便好自為之吧」
謀刺官員並不是株連全族的大罪,但天子此言卻形同於斷絕了他這一支柳氏子弟的門蔭,柳齊物幾乎差點再次暈倒,心中恨不得自己當年狠心些,直接把柳惜明這個孽子一直拘在衡州。然而此刻後悔已經晚了,他只能勉強打起精神諾諾連聲謝了天恩,等到送了楊思勖回到屋子裡,他只覺得眼前一黑,終於再次軟倒了下來。
幾代人辛辛苦苦,方才有他這一支的富貴榮華,可現如今卻只剩下一個空殼子了說是不聲張,京城那些權貴還有什麼會不知道?
儘管這麼一件事算是以快刀斬亂麻之勢解決了,但李隆基難免心煩意亂。因此,當案頭一而再再而三堆滿了御史台中的御史彈劾張說,而張說麾下亦有人不斷攻擊宇文融和崔隱甫的時候,他的忍耐終於到了極致。這一天,他再次蒞臨了集賢殿,和上下眾學士直學士暢談學術縱論古今君臣盡歡之後,他臨走時到門口時腳下微微一頓,繼而便看了一眼領銜的張說。
彷彿是第一次看到張說那些華發似的,他竟是盯著看了好一會兒,最終方才輕聲說道:「說之,該讓賢時就讓賢,你致仕吧」
儘管張說早在繼續打這一仗的時候,就知道難免會有這一天,心裡卻仍是生出了一股說不出的悲涼。他也好,姚崇宋憬也好,全都是崛起於武後年間,若沒有那位不拘一格用人才的女皇,沒有他的今天。他本以為自己入東宮輔佐李隆基便好似姜太公於周武王,可他終究是錯了,而且錯得很離譜。
他深深朝著天子躬了躬身,一字一句地說道:「臣明白了。」
張說的致仕只是一個開始,當接下來的消息從中書省有條不紊地經由門下省,再發往尚書省的時候,所有人都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張說罷尚書右丞相,勒令致仕。崔隱甫罷御史大夫,免官侍母,宇文融罷戶部侍郎兼御史中丞,出為魏州刺史。
竟然完完全全是兩敗俱傷
曾經門庭若市的宇文宅,一夕之間成了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偌大的宅院中,來來往往的僕婢腳下匆匆,大多面色惶急,唉聲歎氣。那座曾經進出皆為顯貴的書齋,現如今大門敞開,裡頭端坐的主人卻再也不復往日的意氣風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