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祭祖在江南遠比在北地更加鄭重,因而,當張豐過來和杜士儀會合的時候,已經是早上巳正過後了。昨晚一夜未歸,杜士儀讓人給裴寧捎了個信,說是他和盧聰有事要和刺史袁盛商議,而袁盛也勒令上下不許洩露半點風聲,早上卻以有巨盜出沒為由,封鎖了四面城門,嚴加盤查。故而張豐帶著杜士儀出城的時候,發現有好些人在城門口嚷嚷抱怨,顯然年三十鬧了這一出讓很多人怨聲載道。
盧聰平生第一次面對那樣凶險的場面,早起就有些頭暈發熱,杜士儀便把人留在了刺史署內。然而,生怕再次出事,袁盛把自己身邊江左袁氏的最精幹護衛全都派給了杜士儀,就連張豐也在昨晚上出刺史署時有意留心了一下牆上地上的痕跡,心悸之餘,又憤怒於竟敢有人算計自己,故而在張氏的部曲中精心挑選了二十餘人隨扈。再加上杜士儀自己的精於部曲,這一行竟是足足將近四十人,疾馳在大路上只見塵土飛揚,蔚為壯觀。
張豐自己平日出行從不用這麼大排場,在一處三岔道口駐足時,他終於忍不住對身側的杜士儀問道:「杜十九郎長居關中,可認識這柳氏子?」
「當然認識。」杜士儀毫不遮掩地點了點頭,卻又反問道,「張郎君也是在朝為官的,是否聽說過我當年趕考京兆府試時所遇到的那樁奇事?」
張豐比杜士儀還早三年明經及第,而後一度在外為官,開元十年回朝,當了兩年監察御史就因屢屢上書指摘時政弊病而暫時卸職回鄉。即便如此,對於當年那樁鬧得沸沸揚揚的劫殺案,他還是聽說過的,只是不明白杜士儀緣何此刻提起。
微微皺了皺眉後,他就點了點頭道:「聽說過,彷彿是杜侍御從東都回長安的路上,被左羽林衛中的奸人劫殺?據稱還查出,當年杜侍御家中老宅被焚,亦是這撥人所為。」
那以訛傳訛的所謂緣由,還真是深入人心啊
杜士儀哂然一笑,見左右隨從都自然而然散開一段距離,他這才輕描淡寫地說道:「公堂之上,總難免為尊者諱。先父先母去世極早,而我叔父又多年在外為官,祖屋被焚時,我尚且年少,誰會有這麼大的深仇大恨?不過是有人為了讓事情聽上去順理成章,故而方才把早年那場失火的事故栽在這些兇手身上而已。兇手背後尚有人支使,但既然他們都認了死了,自然也就不能再追究下去。」
張豐之所以在御史台呆不下去,便是因為那會兒是在如今的御史大夫崔隱甫上任之前,御史台一副亂象,從監察御史殿中侍御史到侍御史,人人都是隨意抓人,人人都有自己的後台,而他因為太敢言,就連父親張齊丘這樣的高官都護不住他。即便如今暫時賦閒在家,他一聽到杜士儀這番話語,亦是不由得勃然色變,怒道:「竟有這樣的事聽杜侍御這般口氣,莫非知道是誰支使?倘若如此,緣何又不繼續追究?」
之前在陸宅遇到特意登門只為了傳達那麼一句話的張豐之後,陸偃固然無可奈何地連連歎息,而等到顧佑知道之後,卻也不免親自登門來見,對杜士儀解說吳郡張氏九郎從小耿直,有時候耿直到好心辦壞事,甚至讓鄉黨為之側目。而因為張豐那性情,親友之間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張齊丘身為父親都不能制約。也正因為如此,張豐待下又較為嚴苛,遠不及陸偃的名聲無暇。
儘管陸偃張豐對顧氏多有不齒,但顧佑卻實事求是,並未指斥兩人任何不
所以,杜士儀先前的話便是針對張豐的直字下手,聽對方果不其然直斥他應該深究到底,他便笑道:「張郎君以為我不想把幕後主使揪出來?京兆府夜審之時,從已故楚國公姜皎、霍國公王毛仲、已經死了的王庶人之兄王守一,再加上我之族叔祖朱坡京兆公齊聚,這才總算是壓下了京兆府的那位司法參軍事,把案子繼續查了下去。而拷訊之時死了一個左羽林衛的隊正,其餘兇手全然不知情,你要如何追查?」
「這」
「當然,幕後主使也不是完全沒露出端倪。宮中柳婕妤之侄,也就是睦州刺史柳使君之子柳惜明與我有隙,此前又和另一個和我有隙的羽林衛高官之子走得近,本就是最大的嫌疑人。只是沒想到他被逐出京城這麼多年,竟然還敢故技重施」
直到這時候,張豐方才一下子恍然大悟,明白了杜士儀為何因為自己區區一番陳述,便讓自己引路找到了這裡來。儘管他並不知道柳惜明身為關中豪族子弟,卻被逐出京城的緣由,但由杜士儀的話可知,總與前事脫不開於系。箇中情由若是杜士儀不說,他也無從得知,興許還會因此覺得自己有所虧欠,可如今杜士儀對他挑明了,也就不能藉著這次遇刺的事要挾他什麼,從這一點來說,這位新任的殿中侍御史算得上是光明磊落了
「若真的是此人,那此人端的是居心叵測,罪該萬死」從口中迸出了這麼一句話後,接下來這一路上,張豐便面露躊躇,再未開口。
河東柳氏不比蜀郡四大家那般,出蜀之後便只餘財力,再無聲勢,即便是在這江左之地,打著姑姑和父親的旗號,也足夠柳惜明置辦下豐田美宅。柳氏這座別院位於寒山寺之西,週遭千餘畝良田都被他一併買下。別院後是一條發源自山泉,從山上潺潺流淌下來的小溪,清可見底,前任主人將其引入別院中建池蓄水,然後又造了假山,精心設計了亭台樓閣,恰是小巧精緻的吳地風格。易主之後,整座別院也並未經過幾分改動。
而來到這座別院前,讓人通報之後,張豐便突然開口說道:「這座別院,本是貞觀年間朱學士的別業。」
朱張顧陸,吳中四姓,儘管盛衰不同,但畢竟曾近同氣連枝,彼此聯姻,此話說出口時,張豐的臉上便露出了深深的惋惜:「朱學士精通《春秋左氏傳》,深為太宗陛下敬禮,縱出使高麗百濟納美女為內寵,太宗陛下也並不怪罪。奈何此後朝中變故連連,朱學士後裔又不擅長為官,久而久之就敗落了。朱氏其他各支也沒多少出色人才,以至於這麼一座朱學士當年辭疾歸鄉自娛自樂的別院,也落在了外人手中」
杜士儀對於吳中人物的瞭解,只限於如今這些有名的,對於朱子奢這樣從前的人物知之甚少,但見張豐歎息連連,他心中不知不覺又想起了大師兄最喜愛的李嶠那首汾陰行。不過,這種滄海桑田之歎只在他心中存留了片刻,就在聽到迎出來的人一句生硬的回絕時無影無蹤。
「我家郎君正在養病,不見外客」
「我和柳郎君曾有同門之誼,又有同鄉之情,他若是知道我來,必定倒履相迎,怎會辭以不見外客?」杜士儀倏然前行一步,見那回絕自己的部曲臉色微變,他心中越發斷定昨夜遇刺之事和柳惜明脫不開於系,當即哂然笑道,「再者,聽說柳郎君之前從馬背跌落受傷,我雖不才,卻略通醫術,也可以為柳郎君好好看看。張郎君身為吳郡張氏子弟,為了從弟之失上門探望,更是禮到人到,莫非你想要人笑河東柳氏不知禮?」
要說大帽子扣人,朝中都少有人比杜士儀更嫻熟,更何況區區一介部曲?那部曲被杜士儀說得面上一陣青一陣白,等到人從自己身側徑直走過,竟然是就這麼進了大門,他方才為之如夢初醒。可此時此刻,張豐也已經緊緊跟隨了進去,與之相隨的還有那些虎視眈眈的隨從。面對這種意外的局面,他咬了咬牙慌忙轉身急追,終於再次攔在了杜士儀面前。
「杜侍御,我家郎君真的是傷重在床,這是我柳氏私宅,倘若你們還要擅闖,請恕我等失禮了」
「哦?」杜士儀瞥了一眼此人,似笑非笑地說道,「既如此,我和張郎君就只好讓袁使君親自帶著刺史署的護軍一塊來了」
見杜士儀轉身欲走,那部曲咀嚼著這話中含義,登時遍體生寒,不得不再次阻擋了杜士儀。他垂下頭遮掩了臉上的惶急表情,竭力用平靜的語氣說道:「是某想左了。郎君和杜侍御同門同鄉,如今傷重之際他鄉遇故知,必定只有高興的道理。我這就帶二位去見我家郎君。」
他這邊廂一答應,那邊廂自然有人立刻疾步去稟告柳惜明。等到杜士儀和張豐踏進了那座陳設雅致的屋子時,兩人立刻聽到了一個沙啞的聲音:「無事不登三寶殿,杜十九,你究竟想要於什麼?」
循聲望去,杜士儀很快就看見了那張長榻上被侍童扶起的人影。時隔六年多不見,對於柳惜明這個當初猶如跳樑小丑似的人物,他已經不甚記得了,可即便如此,看到那個發間清晰可見根根銀絲,滿臉戾氣消瘦得幾乎難以分辨年紀的傢伙,他仍然愣住了。
柳惜明當年好歹也是翩翩公子,沒想到竟然淪落到如此光景
而大約是杜士儀沒有出聲,柳惜明一時更怒,猶如毒蛇一般的目光又刺向了張豐。
「張九,你們張家人還害得我不夠慘麼?」
相比杜士儀,張豐的反應直接而又凌厲。他只冷冷揚了揚眉便淡淡地說道:「人人都知道坐騎對主人最是忠誠,倘若不是你怒加鞭笞,何至於墜馬受傷?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