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六年多前去東都洛陽,安撫了因父喪而痛不欲生渾渾噩噩的崔儉玄,在回長安趕京兆府試的時候遇人劫殺之後,刺客這兩個字,杜士儀已經覺得距離自己很遙遠了。一來他用血的教訓そ以及鬧得捅破了天的決心,讓自己的仇人看到這條路一旦失敗的後果,二來和他結仇的都是大唐真正頂尖的人物,除了那些不計後果的二世祖,等閒不會用這種最愚蠢的**消滅手段。
否則真要是有仇便請人去暗殺行刺,大唐那些彼此有隙的文武高官大臣,一年得死多少?
所以,對於今天這突如其來的凌厲風聲,他也不禁有些預備不足,還是聽到赤畢一聲小心,多年早起練劍的習慣方才讓他在第一時間直接躍起把盧聰一塊裹挾下了馬背,直接滾到了牆邊上的陰影處躲避。
當聽到坐騎中箭時的慘嘶聲,他不禁覺得整個人心裡一縮,一隻手習慣性地伸向了腰間革囊。然而,如今他不像是當年在嵩山山間拿著銅丸打野兔打野雞打松果的時候了,相比大有長進的弓馬和劍術,這曾經倚為絕技的一手已經準頭大降,因此,他只是猶猶豫豫地將其扣在手中,熟悉著那沉甸甸的手感。
他出蜀之後,就算得罪過什麼人,理應也不至於到要他命的地步。更何況,這是蘇州刺史署大門前,在此年關之際捅出這麼大的案子,那是要通天的
「護著郎君」
對於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赤畢同樣又驚又怒。他已經跳了下馬來,拔劍竭盡全力地磕開了先後兩支箭,繼而伸手在一旁夯土圍牆上一撐一蹬,整個人敏捷地翻上了圍牆。在已經完全昏暗下來的天色中,他藉著刺史署中明亮的燈光,將闊劍的劍身在眼前一橫一撥,竟是將一片光斑直接向那一個目光所及的蒙面人眼睛上反射而去。趁著對方微微一愣神的功夫,他已經如同蝙蝠一般騰空撲去,在距離對方還有兩三步遠處足尖一點,整個人縮成一團,直接撞入了對方懷中。
「啊」
隨著那聲慘叫,黑衣人胸前腿上連著了好幾下,竟是從圍牆上直接一個倒栽蔥摔了下去,更遠處的一個人見勢不妙,慌忙扔下手中沉甸甸的大傢伙狼狽而逃。見此情景,赤畢頭也不回地撂下一句你們保護郎君,立刻單身一個人徑直追了上去。而直到這時候,刺史署中方才有人聽到動靜急急忙忙衝了出來。
而盧聰這才完全醒悟了過來。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顧不得後背火辣辣的一陣陣疼痛,用於澀的嗓音開口問道:「真的是……真的是刺客?」
「也許吧。」
杜士儀用有些不太確定的口氣答了一句,眉頭卻緊緊蹙了起來。
他的從者中,最心腹的便是從他赴過生死,如今已經放為部曲的這一批七八個人,跟了他走南闖北忠心耿耿。趁著刺史署中有人出來查看動靜,他們已經熟練地從馬褡褳中取出了松脂火把,用火石點燃之後高高掣起。幾個熊熊燃燒的火把將除卻杜士儀和盧聰的藏身之所之外,所有地方都照得透亮,等確定四面圍牆上都決計無人隱藏,刺客已經都被驚退了,又去看住了那個從牆上摔下來的黑衣人,從者們方才鬆了一口大氣,其中之一當即快步上了前來。
「郎君無恙否?」
「無恙。」
杜士儀抓住了他伸來的手站起身來,卻又反手把地上的盧聰拖了起來,隨即就看到了地上那匹倒斃的坐騎。不過這倏忽之間,那匹跟著他多年的坐騎便已經丟了性命,而同樣沒能倖免於難的還有盧聰的坐騎,顯然,對方在無法分辨出他和盧聰誰是正主的情況下,採取了寧殺錯不放過的措施。而當他上前去蹲下身查看深深扎入了馬頸的箭時,卻又忍不住瞄了一眼相去不遠扎進地裡的兩支箭,在心裡歎息了一聲。
安逸久了,真的是疏忽了
「杜侍御沒事吧?」
在蘇州刺史署門口出了這麼大事情,聽到那一聲有刺客匆匆跑出來的幾個人無不是滿臉惶急。在看到杜士儀站起身後,雖有些衣衫破損狼狽,但至少還是囫圇完整的,幾個人登時鬆了一口大氣。而杜士儀示意從者分開路讓這幾人過來之後,便若有所思地問道:「可驚動了袁使君?」
「這個」儘管有些難以啟齒,但那為首的彪形大漢還是有些尷尬地說道,「明日便是除夕,剛剛裡頭又是歡宴,所以前前後後都有些懈怠,不少人都喝醉了。乍然聽見聲音出來,我也一時沒顧得上……」
話雖如此說,但他心裡卻暗自叫苦。若不是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唯恐是有人在外頭瞎嚷嚷,他早就進去稟告了蘇州刺史袁盛,如今杜士儀問下來,他可不敢說出這樣的私心,唯有希望杜士儀念著之前在裡頭飲宴時還挺歡快,不要把事情鬧大了。否則,別說蘇州刺史袁盛脫不開於系,就是從上至下的其他屬官乃至於他們這些袁氏護衛,也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杜士儀卻並沒有質問威逼,而是招手示意一個自己的從者過來。見其默不做聲地雙手呈上了一支箭,他便若有所思地問道:「可認得出,這是民間的弓矢,還是其他?」
「應是民間所用的弓矢。」那從者說著就注意到,幾個袁氏護衛一聽到自己的話就長長舒了一口氣,但他下一句話卻又加重了語氣。「只是,單單看郎君和盧郎君倒斃的坐騎就可以看得出,刺客的箭術極準,而且……」
他指了指不遠處泥地上紮著的兩支箭,面色在火炬光芒照耀下顯得格外冷厲:「倘若不是赤畢出聲示警,郎君反應迅捷,只怕這兩支箭就不是紮在地上了」
盧聰本來還在揉著摔疼的胳膊肘和膝蓋,火辣辣的後背卻暫時看不見,不知道是如何場景,可按照這番話向身後望去的時候,他就看見了那深深紮在黃土地上,入土三分,甚至連箭羽都紋絲不動的箭支,一時間方才知道自己竟是在鬼門關上打了個轉。
而杜士儀面色只是微微陰沉了一下,心頭卻是怒火高熾,深深吸了一口氣方才冷冷吩咐道:「先不要聲張,找個最擅長勘驗痕跡的仵作來,把一切記錄在案。這個抓住的刺客先單獨關押單獨審,問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袁使君那裡,我親自去說。」
杜士儀竟然說不要聲張,幾個袁氏護衛登時如釋重負,哪裡還有不答應的。等到裡頭很快一個面色還有些赤紅的人出來,打著酒嗝卻誠惶誠恐地上前行禮,杜士儀懶得多說什麼,點了點頭便復又踏入了刺史署。和剛剛離開時不過相隔了一小會兒,但那一瞬間的驚險仍然讓他身上的汗毛都幾乎倒豎了起來,更不要說他身後亦步亦趨卻滿腦子空白的盧聰了。
大堂上依舊歌舞昇平酒酣耳熱,幾乎沒有人注意到杜士儀和盧聰的去而復返。不過,當杜士儀下場去半拖半拽地把袁盛請回到了主位上,隨即又笑說把人請到後堂去醒酒時,其他人還是鬆快了不少。這一大把年紀的袁刺史若是真的因為太高興而樂極生悲,誰也負不起責任。
「杜……杜侍御,這天色還早呢,我又沒醉」
袁盛的舌頭都有些打結了,卻還有些老不服氣。知道這年紀大了就得當成老小孩來哄著,杜士儀便在他耳邊低聲說道:「袁使君,我剛剛出門遇刺。」
「嗯?遇刺……什麼」袁盛的酒意幾乎全都給嚇沒了,半肚子酒液彷彿都化成冷汗出了。他一下子彈跳了起來,不可置信地問道,「此話當真?」
「袁使君若是不信,不妨問問盧郎君。」
袁盛使勁拿著袖子擦了擦腦袋,見盧聰臉色灰敗地點了點頭,顯然不是拿這麼大的事情開玩笑,他終於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不禁聲音顫抖地說道:「醒酒湯……拿醒酒湯來」
杜士儀剛剛進來時就已經讓人去預備了醒酒湯,此刻當即就讓盧聰去取。等到袁盛灌下去了一大碗**鮮湯,這位一大把年紀的蘇州刺史終於清醒了過來。他又接過盧聰遞來的用井水擰過的冰冷毛巾敷了敷額角,終於完全冷靜了下來。
「杜侍御到蘇州不過是大半個月,在這裡應沒有想要置你於死地的仇人。
「不要說在蘇州,就是在蜀中也是同樣道理。要知道,敢於刺殺朝廷命官,那是非同小可的罪名。」
幾乎在杜士儀話音剛落之際,外頭就傳來了一個壓低嗓門的聲音:「使君,外間有杜侍御的從者回來,說拿住了另一名逃走的刺客。前頭一個也審完了
「讓赤畢進來。」杜士儀搶先吩咐了一句,見袁盛全沒有在意,他知道對方並不介意這小小的越俎代庖。見盧聰垂下的雙手彷彿在微微顫抖,他便輕輕咳嗽了一聲,這才說道,「盧四郎,你也先坐下喘口氣吧,畢竟是刀口上滾了一圈。」
盧聰見杜士儀面色如常,猶豫片刻就有些不自然地坐了下來。然而,須臾進來的那個他異常熟悉的從者在躬身行過禮後,就說出了一句讓他再次大吃一驚的話。
「這兩個刺客說,是吳郡張氏中人買通了他們行此惡舉。」
袁盛倒吸一口涼氣,而杜士儀卻想也不想地冷笑搖頭道:「笑話,張氏九郎雖則只見過我一面,一言不合就揚長而去,但若只為了這一丁點意氣之爭便行此不義之舉,吳郡張氏數百年的名聲毀於一旦,身為江左士族子弟,豈會如此不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