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統既然表達了那樣的「誠意」,杜士儀在鄂州茶引司的事情上,自然投桃報李,人選也好,其他也好,全都按照宇文統的意思遴選安排,只在下頭的吏員之中,安插了一個他從成都帶來的,自己曾經在成都令任上用了將近兩年的老令史。從鄂州啟程之前,他把人叫到面前面授機宜時,卻只鄭重其事交待了一件事。
「水至清則無魚,更何況人都是宇文使君安排,清廉也好剛直也罷,我全都無法預料。留著你只為一件事,記錄。我不要你相爭相抗,奪權攬總,只要你事無鉅細把所見所聞一一記錄下來,每旬經由雲山茶行送到我手裡即可。」見那老令史面露異色,旋即連忙答應,他又補充道,「另外就是,留心人才。茶引司所用,無論是流內流外,乃至於那些雜役甚至其他,只要你覺得是可用的可信的,都可以一律舉薦給我。」
「杜侍御放心,這些事我一定會辦好。」
「只要你能夠做好這些,你在流外多年,勤懇不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自會為你謀一個養老之地。」
這種承諾對於流外的胥吏來說,遠遠勝過財物,那老令史自然千恩萬謝,越發承諾會按照杜士儀的安排行事。而這一次,杜士儀也無意再見鄂州茶商,和宇文統登過一次吳王樓便匆匆再次啟程,這次卻是從陸路前往黃州。離開鄂州的那一日午後,在一處官道旁安設的茶攤休息時,他只喝了一口老漢慇勤送上來的茶水,他就不禁眉頭大皺。
竟然是加了鹽的
他喝不慣,但縱觀在此停下的趕路人,卻多半對這一碗微微透著鹹味的茶水很中意,不少與那老漢熟識的,甚至還嚷嚷著稱讚他調味茶湯的手藝越來越高明了。聽到這話的他和王容交換了一個眼神,卻只見彼此都露出了一個苦笑
「人各有所好,不能強求。」說到這裡,杜士儀若有所思地摩挲著下巴,這才看著王容道,「此前鄂州魚莊中人,竟然也知道我那本茶經。按理說一本書要傳抄到距離成都數千里之遙的鄂州,不會這麼快,這應決計離不開你的推廣之力吧?」
「若無司馬宗主,杜郎書定然不會推廣至天下,更勝經卷;而若無顏氏子弟以及千寶閣,杜郎墨和端硯也不會成為文人墨客的案上佳品;如今飲茶之風雖日漸盛行,可終究尚不曾完全走入平民百姓家,若不借用名人效應,你這茶引司若是停滯不前,搗騰這麼一出的你就該哭了」
王容說得風趣幽默,見杜士儀哈哈大笑,她就似笑非笑地說道,「不但是你,此前寫信給尊師和玉真觀主的時候,我還請她們多多推介茶葉,如此兩京盛行,天下自然效仿者更多什麼時候文人墨客詩賦答和的時候全都不忘提一個茶字,這茶葉也就能真正風靡天下了」
「說到這個,我倒是從一本古書上看到,除了我在茶經上提到過的茶葉製法,還有另一種制茶法,製成的茶葉是紅色……」
憑借變態的記憶力,把自己依稀記得的紅茶發酵法對王容一說,他就只見王容登時眼眸發亮。平生嗜茶的她輕聲重複著杜士儀所說的那道發酵工序,又念叨著紅茶這兩個字,最終笑了起來:「你的主意向來層出不窮,我一定要試試對了,此前那封信和宇文使君的請托,你就打算當不知道?」
「裝聾作啞只怕不行,至於聽他們的,當那把尖刀就更加不行。」杜士儀想到這困擾了自己兩天的問題,以及昨天晚上的決定,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道,「不管怎麼說,宇文融也曾經是和我同乘過一條船,更聽從我的引薦重用了郭荃,也幫過我大大小小好幾個忙。他如今看似風光無限,實則這些年也不知道招了多少記恨。於公於私,我都應該提醒他一聲。至於他聽或不聽,那就是他的取捨,我盡到了自己應該做的責任,也問心無愧了」
「杜郎竟是打算提醒他?」
王容一時不禁失聲驚呼,那稍稍大了幾分的聲音立時引來了四周矚目。所幸他們周圍幾桌都是自己人,旁人見兩個年輕男子說話,瞥了一眼也就過去了,倒是裴寧有些莫名地端詳了兩人一番,咀嚼著王容這句話,心中登時豁然開朗,冷峻的臉上反而浮現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而當他看到盧聰鬼鬼祟祟往那邊瞧看的時候,他不禁皺了皺眉。
這些天似乎老看見盧聰打量王容,是識破了她的女扮男裝?
「盧郎君。」裴寧先叫了一聲,見人沒反應,他就提高聲音又叫了一聲,直到盧聰打了個激靈方才回過神,他便淡淡地問道,「你為何老是悄悄打量楊郎君?」
「啊我……我不是……」驟然被人揭破這一條,盧聰頓時又是慌亂又是尷尬,一時語無倫次了起來。好容易等到自己鎮定了一些,他想了想這些天自己看到的聽到的,咬了咬牙就索性低聲說了實話,「裴御史,我看你和杜侍御似乎有些親近,能不能……能不能提醒他一句?男女有別,他年紀老大不小,卻至今不談婚姻事,這些天更和楊郎君一個男子過從甚密,萬一被人說道,甚至於彈劾,不是平白惹上一身麻煩?」
「嗯?」
裴寧登時愣住了。見盧聰說出這話,一下子顯得手足無措,甚至更加慌亂,他不禁嘴角一挑露出了笑容。之前雅州都督盧奇說兒子盧聰人老實,他還覺得有些言過其實,如今盧聰竟是把心一橫說出這般會惹人不快的提醒來,心性倒是不錯。只不過,這小子看人的眼力嘛……
「我知道了。」
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讓盧聰心中七上八下,又是不安裴寧的反應,又是懊惱自己嘴太快,一時別提多糾結了。
然而,作為他所言主人公的兩個人,這會兒卻都沒有注意到這小小的插曲。王容話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孟浪了,發覺別人沒太在意,方纔如釋重負,但仍不免擔憂地看著杜士儀說:「你既然知道宇文融結仇甚多,甚至想要置張說於死地,他萬一施政稍有閃失,聖眷不再,一個個仇人落井下石,他就絕沒有好下場。他在官場二十年,資歷遠勝於你,你若提醒他,他必定會當作你推搪,不但沒用,反而平添怨恨……」
「幼娘,你說得固然不錯,但此刻怨恨,若是他真的陰溝翻船,興許反而能夠恍然醒悟。即便他小小算計過我,終究相交一場,更何況,他已經讓宇文統如此明示於我,你還能想得出更好的回復?所以,有寶兒將宇文統所勸之語一一記錄,回頭我寫信去京城時,所引所征,也能夠更加有理有據。」
杜士儀見王容登時啞然無語,他不禁苦笑了一聲,將那一碗鹹鹹的茶湯一飲而盡。
宋憬尚且不敢上書請求在全國範圍內推行兩稅,他就更不敢認為自己有那樣的威望,那樣的執行力;而讓他說動宋憬,把宇文融推上那樣一個地位,讓其主導這樣一場自上而下的地稅改革,他也沒有絲毫把握。說動不了宋憬固然是其一,但其二也是最要緊的一點是,他不認為宇文融就能用對人
單單一個益州成都,此前的括田括戶就有多少的錯漏?與其就此綁在同一條船上,不如他把話向宇文融說清楚他相信,杜十三娘定然不會在那樣輾轉緊急送給他的家書上說沒有把握的話,他對宇文融把該說的話說了,宇文融若真的要就此視他為寇仇,那也是天意了
歇夠了,也就著茶水用了於糧,杜士儀這一行人正要上路之際,卻正巧遇見一行十幾騎人在茶攤外駐馬。杜士儀本待上馬,可無意間瞥見其中一人竟有些眼熟,依稀記得是當年他在尚書省都堂參加省試時曾經見過的一個亭長。而那人見杜士儀頻頻往自己身上打量,也不禁多端詳了人幾眼,隨即大吃一驚,慌忙丟下韁繩快步上前來,恭恭敬敬地交手行禮道:「見過杜郎君。」
稱郎君而不稱官名,杜士儀自然知道對方不欲聲張,當即笑著點了點頭,因見其他人已經進茶攤去各自坐了,他方才笑問道:「這是要緊公於?既如此,我也不耽誤你了。」
「是公於,但不要緊,只是不好聲張。不瞞杜郎君,如今我在鴻臚寺任令史,這次是護送一位渤海鞍羯的王子去一趟嶺南。」興許是一路過來頗為鬱悶,再加上他鄉遇故知,那個自陳令史的胥吏自然是大倒苦水。
「黑水鞍羯年初入貢,因不曾知會渤海鞍羯王同行,被其疑心和我大唐勾結,於是渤海王就打算派剛剛我提到的那位王子發兵攻打黑水鞍羯。此人曾經在大唐為質多年,自然百般諫勸,說這形同叛唐,最終渤海王卻不但不聽,還要殺他。此人奔唐相告,聖人本嘉賞其忠心封了他官爵,可因為渤海王上書要人,聖人立時把人派去安西,假稱已經黜到了嶺南,可結果還被渤海王拆穿了。聖人一怒之下,貶斥了鴻臚寺兩位官員,又姑且讓我們護送他到嶺南走一趟,再回京城,也好對渤海王交待。就算一路不拘行程,可以遊山玩水,可那位王子自然心情不好,我們這些護送的也無可奈何。」
這種匪夷所思的情節,杜士儀聽得簡直哭笑不得。然而,辭過那令史啟程之後,越是思量此事,他越是鄙薄天子這番措置。
堂堂大唐天子,面對小小的一個渤海鞍羯王,竟然還不能庇護一個因為正言諫勸容不下而奔唐的渤海王子,反而要這樣百般遮掩這難道不是恩不足,威不夠?這還是如今年富力強尚未糊塗,每每惦記著開邊之功業的李隆基,倘若糊塗了會是如何光景?如此天子,實在難以稱得上一個明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