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二月,東都洛陽城中漸漸萬物回春,上至達官顯貴,下至黎民百姓,多半都換下了身上厚重的冬裝,穿上了顏色鮮亮的春裝。而三月三的上巳佳節,自然也是婦人們的節日之一。即便洛陽不是長安,沒有曲江池可供賞玩,但各處道觀卻是人頭攢動。這一天是北方真武大帝的壽誕,再加上本來就有洗濯除百病的意思,因而分外受人重視。
就連杜十三娘也未能免俗。一大早,她和崔五娘會同去歲出嫁的崔九娘一起上了玄都觀上香,還把崔琳一塊帶了去。牙牙學語的崔琳如今已經能說出不少連貫的句子,崔五娘也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女兒一般。而杜十三娘又身子重了,因此崔五娘也不用乳媼,親手把侄女抱在手中逗著,又讓崔九娘一路仔細看護著杜十三娘,等到最終上過香後,到後院靜室用茶,她這才神情輕鬆了下來
「阿姊真是的,玄都觀一直都派著人在旁邊看護呢,再說咱們帶的人多,哪裡就會有人不長眼睛衝撞了嫂子」
崔五娘嗔怒地斜睨了妹妹一眼,隨即搖頭歎道:「還以為你嫁了人就能收收性子,可結果倒好,妹夫反而嬌慣得你更加不管不顧了小心無大錯,十三娘這一胎不比琳娘安穩。」
話音剛落,她就看見杜十三娘面色發白,顯然又是胃裡翻江倒海似的難受,趕緊上前扶住了她的肩膀,又連聲吩咐人取漱盂,送溫水。等到忙活一陣,好容易壓下了這一陣,她不禁柔聲勸道:「早知道如此就不該出來。雖說牛車平穩,可終究難保一定……」
「每年三月三,我都會給十一郎和阿兄祈福求平安的,更何況如今還有琳娘和肚子裡的孩子。」杜十三娘搖了搖頭,一手輕輕放在了如今已經顯懷的小腹上。這個孩子從最初懷上到現在,她那種噁心嘔吐的感覺就常常有,一點都不像生崔琳那會兒的安穩。用崔九娘的話說,她這一胎肯定是如同崔儉玄那樣的調皮搗蛋彆扭兒子,就連崔儉玄在她面前也一直小心翼翼,彷彿真犯了什麼大罪過似的。好在她身體向來健壯,那段反應最劇烈的時候竟是熬過來了。
崔五娘知道杜十三娘打定主意的事,別人休想拽回來,只能跳過這一茬不提,只對崔九娘問道:「真真,夏卿這兩年遊學兩京,名聲不遜於他兄長當年,卻始終不求鄉貢,不謀歲舉。就算是蓄力,也未免時間太長了些。」
夏卿便是王縉的表字。對於這個自己看得對眼,婚後對自己也著實很好的夫君,崔九娘自然滿意得很,說到功名之事,她就輕哼道:「夏卿說,哪怕是當初他阿兄狀頭及第,可依舊是為人謀算,不數月便丟官去職,再加上歲舉之事,知貢舉的考功員外郎那裡,貓膩太大,請托的又多,所以他想等一等合適的制科。制科及第,即刻就可授官,卻比進士及第還要守選三年要好得多。」
「若不是祖母父親和伯父相繼去世……」
崔五娘腦海中轉過這麼一個念頭,可最終出口的只是一聲歎息。
誰能想到一度風光顯赫的東都永豐裡崔氏,那頂樑柱竟然會一根接一根的轟然崩塌。伯父崔泰之去世前那悔恨交加的臉色她還記得清清楚楚,他歎息不該因為求復職便去迎合張嘉貞,更不該勉力求起復而傷了身體,最終人死如燈滅,四房這一脈竟是還比不上自家六房。六房之中,崔承訓和!崔儉玄都已經入仕,崔承訓そ這個嗣趙國公儘管只是在太常寺掛了個閒職,崔儉玄也不過是武職,可終究比堂兄弟們丁憂守孝,復起之日難以預料要強。
上香之後,崔九娘硬是護送了杜十三娘回到了永豐裡崔宅,眼看崔五娘扶著杜十三娘進去,她卻也不上車,而是命人牽來了自己的馬離去。她本就是我行我素的性子,隨從無人敢勸,而等到這消息傳到內宅,崔五娘只是搖頭,趙國夫人李氏則是歎氣道:「要是九娘能有十三娘你一半的穩重我就放心了」
「九妹只是尚未為人母罷了,阿娘不用太擔心。」
杜十三娘和李氏這位婆婆相處極好,她又不是長媳,更不會閒來無事插手家中事務,因而崔承訓的!妻子,出身滎陽鄭氏的鄭七娘,崔椅新過門的妻子,出身天水姜氏的姜十二娘,人人都和她說得來,崔五娘這個長姊自然對她最最親切。此刻她故意岔開話題說了些崔儉玄的趣事,等到倦意上來的李氏去歇午覺,她和崔五娘一道從寢堂出來時,迎面就只見崔儉玄一陣風似的衝了過來。
「十三娘,今天怎麼又出去了……哎呀,上巳節也不是一定要去道觀上香的,人一多起來萬一擠著怎麼辦……」
見崔儉玄滿頭大汗地迎了杜十三娘,又緊張兮兮地問東問西,想到當初自己這個弟弟讓家裡上下也不知道多頭疼,如今終於有人管了,崔五娘不禁抿嘴微笑,暗歎這一段姻緣還真的是上天注定,隨即便想到了遠在蜀中的杜士儀,面色頓時微妙了起來。趁著兩人沒有注意到自己,她悄然轉身離去。
而崔儉玄一直等到確定妻子渾身上下沒半點問題,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一抬頭卻發現阿姊已經不見了。雖然有些過意不去,但如今妻子孩子最重要,他還是把杜十三娘先送了回房,囑咐了她好生先躺一會兒歇歇,旋即徑直出門去尋崔五娘,可一到地頭卻撲了個空。待得知阿姊去了藏,他方才拍了拍腦袋,又趕緊奔了那邊去。
「阿姊」見崔五娘放下書卷看了過來,崔儉玄反手掩上了門快步上前,這才沉聲說道,「聽說今天張說在中書省又破口大罵宇文戶部是狗鼠輩,事情鬧得很不小。宇文融這些天連著在家裡匯聚了和張相國不合的人,看上去彷彿有大動作。」
「是姜四郎告訴你的?」崔五娘立時無心看書了,直接把手中那貴逾千金的書卷往桌子上一扔,一時柳眉倒豎,「他告訴你這些,你說了些什麼?」
「我?我當然是高興得很啊哼,姓張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前有張嘉貞,後有張說,張嘉貞是明著構陷杜十九,張說是來陰的,最好張說也和張嘉貞一樣下台,那就萬事大吉了宇文融和杜十九的交情不錯,而且姜四郎的表兄李林甫,如今也已經官拜御史中丞,他們在朝,杜十九豈不是更舒坦?」
「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崔五娘暗幸杜十三娘膽色無雙,卻又機敏能於,否則就看崔儉玄這毛毛躁躁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出事。此刻當頭澆了崔儉玄一盆涼水後,見人為之訝然,她便搖搖頭道,「這世上沒有永遠的朋友,卻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張說縱使對杜十九郎未存有善意,但那惡意卻是因為杜十九郎背後有源相國,有宋開府,而他授意范承明在蜀中攪動風雨,也更多的是衝著宇文融。」
崔儉玄不解地皺了皺眉:「可就算那樣,也已經結下仇怨了」
「宇文融也好,李林甫也好,以及如今視張說如寇仇的崔隱甫等人也好,沒有一個坦坦蕩蕩的君子,有的只是言利之輩,甚至於小人」儘管評判的是朝堂大臣,但崔五娘的言辭卻絲毫不客氣,「當初張嘉貞對杜十九郎一直存有敵意,那時候張說卻對杜十九郎親切有加,可自己一朝拜相,還不是和張嘉貞一樣,對杜十九郎明升暗降,甚至於冷眼看著他為人所算?宇文融李林甫亦是同等道理,一朝得志時,亦是未必能有杜十九郎容身之地」
「竟然會這樣」
崔儉玄並沒有懷疑阿姊的話。崔五娘雖然是女子,但藏中她來得最多,兼且大歸之後主持家務和各家往來,這兩年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處亦是去得勤,所言連母親都要信八分,他哪敢不信?因而,傻了眼的他怔忡片刻,便不禁咬牙切齒地罵道:「姜四郎那忘恩負義的傢伙,杜十九對他那麼義氣,他竟然還敢害他?他還說什麼李林甫說的,讓杜十九把范承明的罪狀列出來,回頭能夠大用」
「姜四郎和李林甫既然是表兄弟,自然對其深信不疑,不曾深思其中奧妙。只要杜十九郎上了書,便是坐實了宇文融一黨。他在成都如魚得水,主持兩稅和茶引事宜何等雷厲風行,何必管京城中這等黨爭?」話雖如此,崔五娘還是叮囑道,「你在信中只管對杜十九郎轉述姜四郎的話,不要多說別的,他不是那種因為素日仇怨而一時輕舉妄動的人。」
「阿姊你就那麼相信他?」崔儉玄瞪大眼睛看著崔五娘,見她沉默地彎腰拿起了案桌上的書,復又捧在手中,他不禁生出了一絲難言的惘然。
阿姊那樣驕傲**的人,卻因為第一次婚姻的錯嫁而孑然一身……她對杜士儀分明是有情的,可卻從來不曾宣之於口。那杜士儀呢?杜士儀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