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州到成都不過二百餘里,因而,王容對自己提出要先行一步到成都,也免得兩個新加入的同伴有所懷疑,同時也不用那麼扎眼,杜士儀思量再三,最終還是答應了。可是,儘管王守一已經死透了,之前那件事仍然每每想起便令人心有餘悸,因而他便索性把護衛從者之中分出了一半人,就連赤畢也給了王容。面對他這般執拗,王容起先始終不肯,最後拗不過時,她索性沉默以對,就是不肯答應。
「好啦,別和我爭了今日新結識的那兩位全都是善騎射通劍術的,就是我自己,也並非手無縛雞之力。而且,在官道上對朝廷命官不利,而且還是在巴蜀這種素來太平的地界,你覺得這可能嗎?總之我答應過兩位貴主和你阿爺,就不會讓你受半點損傷。否則,你也不用先走一步了。」
見實在是說不過杜士儀,王容只得罷休,想了想就開口說道:「那好,明日一早我早半個時辰啟程。倒是那位李十二郎,白姜從驛卒那裡聽說了不少引人深思的消息。
他既然排行十二,家中本應該兄弟眾多,結果白姜卻聽說,他父親是從碎葉城一路徙居至此的,並非綿州本地人,據說最初風塵僕僕,甚至連隨從都只有零零落落三兩人,定居綿州之後一度經商,雖也有些婢妾在身前,卻再無其他子女,去世時據說更是因病暴斃。因為是客戶,所以綿州趙使君不肯讓他參加解試,本地百姓雖有對他友善的,卻也有如同劉十三這樣對其敵視非常的。
杜士儀會意地點了點頭:「無妨,只是同行一程。此人和我同齡,即便從未應過科舉,但言行舉止疏闊大氣,縱使有時衝動,但卻是可交之人。至於綿州趙使君對人觀感如何,我這個成都令又不屬綿州管轄,卻也和我無關,再者我明日也就啟程了」
這從長安到成都上任,倘若真的過一地就要拜訪一地父母官,杜士儀就別走路了,所以他翌日清早從驛站動身的時候,自然也是靜悄悄的。而李白和吳指南帶著從人前來會合的時候,王容已經由赤畢等人護送早一步出發了。兩人雖則也注意到杜士儀從者彷彿減少了很多,但這和他們無於,自然不會開口多問。
由綿州到萬安,過了白馬關後,便是漢州地界,一路有山有水,商旅往來不絕。而在路上,眾人還遇到了今年益州解送的鄉貢進士明經和其他各科學子赴長安參加歲舉。儘管不過寥寥數十人,但杜士儀能夠清清楚楚地發現,李白對此固然面色如常,吳指南的臉上卻流露出了幾許難以掩飾的殷羨。等過了新都,眼看成都近在咫尺,在由一座石橋通過毗江時,杜士儀突然只聽一旁的李白開口問了一句。
「杜郎君當年應京兆府解試時,聞聽曾經被人半道截殺,最終鬧到了京兆府,徹查下來,犯事的羽林衛軍卒全數被誅,其中更有當初燒燬你祖宅的主謀,此事可是有的?」
此時此刻被人提到當年舊事,杜士儀忍不住想起自己不惜自殘把事情鬧大的決心,出神片刻方才點了點頭:「確實有。」
「聽說杜郎君那時候家道中落,卻有那樣的底氣和魄力,實在讓人敬服那時候杜郎君既然是苦戰得勝,卻不曾把那些兇嫌全都殺了,是不是也是為了公堂上一決勝負,以免落人口實?」
「李十二郎倒是慧眼如炬。」杜士儀哪好說外間傳揚的肖樂因舊憤燒燬了自己的老宅,還要劫殺他斷絕後患,這並不是那場案子的真相,只能含含糊糊歎了一句,這時候,他卻只聽吳指南在旁邊重重咳嗽了一聲。
「李十二,你別打破沙鍋問到底了,我知道要換成你,你必定先把人殺了再說」
「本就是該死之人,我自忖若是易地相處,必然難以克制殺心。我這人從小就衝動意氣,否則也不至於趙使君初來乍到我就去拜謁,結果他因人言給我冷臉看,我立時拂袖而去,結果便惡了他別人對我出惡言,我可以忍,但若是對先父乃至於家人出言不敬,那卻不可忍」
說到這裡,李白的眼神中突然流露出了深深的痛楚,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氣看著官道兩旁,笑著岔開話題道:「蜀中獼猴最多,甚至毫不畏人,據言前時曾經有一從劍州運送燒春到益州的車隊,因為酒罐打破而被上百的獼猴圍攻,最終酒盡而去。這猢猻竟是和人一樣通靈好酒」
杜士儀見李白不願再提家世,自也不會去戳人傷疤。他今生今世是第一次進蜀,儘管此前也有過嚮導,但那怎麼比得上李白和吳指南兩個在蜀中土生土長,又精通詩賦文史才華橫溢的才俊?一路上那些錦繡山水,兩人都能說出無數掌故不說,而且吟詩答和簡直是家常便飯。眼看路途所剩無幾,吳指南突然扭頭看了杜士儀一眼。
「對了,杜郎君真的是第一次來蜀中?一路上我看那些飯菜中花椒沒少放,你卻啖之如常,莫非也好這此味?」
「不但花椒,當初我還在烤大雁時放了野茴香和許多西域香料,杜郎君也一直都吃得津津有味。都說長安城沒有吃不到的香料,果然如此」
從未到過長安的李白竟是因為自己的口味發此感慨,杜士儀頓時哭笑不得。然而,等到其輕聲對吳指南嘟囔他什麼都好,就是酒量太差,他突然生出了把這位引薦給王翰的念頭。想來這位酒中謫仙人和王翰那最好杯中之物的,興許能夠很談得來。
可這時候,這一路上大多數時候都更在意田地裡耕種是什麼的田陌,突然出言問道:「李郎君帶著的那些香料,是本地人種的,還是在西域胡商處買的?如果是本地種的,可知道何處出產麼?」
見田陌突然故態復萌,杜士儀頓時哈哈大笑,對李白和吳指南解釋道:「我這從者最好農事,所以我曾經讓商團帶著他遠赴西域尋求良種和各種各樣作物的種植之法。所以我此次下蜀中,就特意把他一塊帶了出來。巴蜀土地肥沃,興許能夠讓他如魚得水」
一介看似尋常的崑崙奴卻有這樣的愛好,而身為主人的杜士儀也對其如此縱容,李白和吳指南不禁都嘖嘖稱奇。隨口問了兩句之後,見田陌盯著自己用過的野茴香和另外幾味西域香料鍥而不捨地追問不停,李白恨不得趕緊躲開這小傢伙遠遠的,而吳指南也不禁放聲大笑,促狹地告訴田陌,這幾味香料李白確實知道種植之法,果然就只見接下來一路上,田陌把人纏得夠嗆。
這區區二百餘里,一行人走了四天,直到第五天晌午過後,方才抵達了益州成都縣。儘管不能和長安洛陽這樣繁華的兩京古都相比,但成都亦是古城,古蜀國便建於此地,而自從漢時益州的州治從雒縣移到這裡之後,這座城池更加欣欣向榮,一直有世外桃源之稱。偌大的城池四面開六座城門,進進出出商旅行人不絕。在東面的城門驗看過所等候入城的時候,吳指南便抬頭指著東門上的城樓,道這是隋末蜀王楊秀所修建的散花樓,對此讚不絕口,極力推薦杜士儀閒時來此登樓一遊。
彷彿是生怕杜士儀不信,他甚至又笑著吟道:「日照錦城頭,朝光散花樓。金窗夾繡戶,珠箔懸銀鉤。飛梯綠雲中,極目散我憂。暮雨向三峽,春江繞雙流。今來一登望,如上九天游。當初前年李十二到成都來拜謁蘇尚書的時候,獻的詩中,便有這一首《登錦城散花樓》,事後蘇尚書立時興致勃勃前往登樓,登高遠眺,大歎不虛此行。杜郎君放心,我可不會誑你」
杜士儀被吳指南這生怕自己不信的口氣給逗樂了。因他比自己和李白看著都小,卻時而老氣橫秋去勸李白別衝動,時而興致勃勃替人揚名,活脫脫一個還沒長大卻硬充成人的少年,他不禁更是為之莞爾。
這時候,東門守卒已經看完了那蓋有眾多大印的過所,其中一個老成的就引了一個年紀輕輕隊正模樣的青年過來。來人上下一端詳杜士儀,立刻有些謹慎地問道:「不知道哪位是新來本縣上任的杜明府?」
「是我。」
那隊正在三人身上掃來掃去,原本難以確定,此刻杜士儀出聲一應,他再一細看,便覺得李白散漫,吳指南稚氣,果然是杜士儀瞧著最像出仕已有數年,名滿天下的京兆杜十九郎,慌忙行禮不迭,又自請護送去成都縣廨。知道這也是別人的好意,杜士儀自不會拒絕,而等到過了城門置身於成都城中,他就發現,相比四四方方的長安和洛陽,成都的街道走向便沒有那樣筆直整齊了。
城內和兩京一樣,無故不得飛速馳馬,眾人也只是策馬緩行,卻只見四下裡也是裡坊宛然。得知成都城中的裡坊足有一百二十餘,比兩京都多,更有茶市、扇市、藥市等等專門的集市。尤其是兩京之中不過剛剛開始推廣的飲茶,在這裡卻已經司空見慣,尤其佛寺之中更是蔚為流行。杜士儀一面走一面聽那隊正口若懸河亂吹,一面饒有興致地觀賞這座和後世截然不同的巴蜀古城,一時就沒怎麼注意街頭行人。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只聽得一聲女子嬌喝小心,下一刻,他就只見一個年方四五歲的小女孩撲通一聲在馬前四五步遠摔了個正著。他慌忙勒馬停下,以免踩著了人的時候,身旁引路的年輕隊正已經三步並兩步衝了上去。
「玉奴,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