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舉常科,有秀才、明經、俊士、進士、明法、明字、明算、一史、三史、開元禮、童子。這些常科之中,其他諸科應試的人素來不多,只有進士和明經兩科的隊伍最最龐大。進士重文章,明經重經史,而後者應試人數比進士更多,省試通常先帖經,後口試回答經義,然後再答時務策三道,以上上、上中、上下、中上四等及第。儘管取得出身後守選七年的這條年限,較之進士的三年守選來說更漫長,但仍是不少官宦之家在門蔭之外的入仕之道
明經科並沒有進士科的唱第儀式,張榜亦不在尚書省,而在朱雀門外。因而,這一ri明經科放榜,一大清早夜禁一除,chun明大街上,已經心急火燎的四方舉子便開始往朱雀門趕,外加隨行僮僕和各色親朋好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然而,他們急,發榜的人卻不急,直到東邊朝陽漸升,方才有一行胥吏從皇城之中抱了常常的榜單出來,隨即張貼在了門前早就預備好的告示板之上。隨著這榜單從尾到頭一點一點打開,也不知道多少人長舒一口氣,又有多少人翹首等待最前頭的名字——揭示。
等到榜單出齊,上上、上中、上下、中上四等一目瞭然,有人歡欣鼓舞,有人捶胸頓足,更有人在一個個品評榜上人物。就在這時候,也不知道是誰突然嚷嚷了一聲:「葛慶磷,這不是萬騎葛大將軍家的兒子嗎?」
「沒錯,是葛四郎!」
同舉明經,同屬京兆府的人早就都得知葛家四郎也參加了此次明經科,那時候不少人心中便有些犯嘀咕。此時此刻,見葛慶磷的名字赫然在上上的第一等,為之嘩然的人就更多了。儘管有朱雀門前值守的南衙禁軍上前厲聲呵斥,可落榜或是置於下第的舉子們誰都不肯罷休,群情激憤之中,也不知道是誰行動最過激,突然上去用力一抓,就只聽撕拉一聲,那張大紅榜單競瞬間從中央被撕破了一個大口子。有人起頭,其餘人自是群起倣傚,不過頃刻之間,那新鮮出爐的明經及第榜單竟是被扯得粉碎。
這還不算,那些瞠目結舌的軍卒還來不及上來維持已經亂糟糟的秩序,更有人憤憤然大聲嚷嚷道:「朝廷取士不公!」
這一聲之下,更是群情響應,頃刻之間,事情便傳到了尚書省都堂的尚書左右丞相處,須臾又從都堂傳到了吏部。
考功司員外郎李納這些天忙於知貢舉事宣,一利,又一利,連軸轉,身心俱疲的同時卻也有一種難言的振奮,可這些振奮在他此刻瀏覽著手頭那一份策論的時候都化作了烏有。因為常科一科一科人數實在太多,他一個試官不可能真的全數看完所有卷子,如今的制度更不如後世宋明清那樣完備,所以大體上是尚書省分派出相應的令史等十餘個胥吏輔佐他,這些人把遴選出來的卷子送到他面前,而他根據事先的請托和各種考量權衡名次等等各種事宣。
到他手上那些卷子,他真正閱卷的時間恐怕只有一瞬間!
可眼前這一份策論卻不同,因為那是他心中早已決定放在榜末的!為此,他甚至精心擬定了五道策問,卻無一刁鑽,全都堂堂正正,可涉及面之廣,足以讓尋常飽讀詩書之士措手不及。可是,杜士儀這五篇字數多在三百之間的策論,卻偏偏jing當到位得讓人無可挑剔!
怎麼辦?要不是他已經擬好了進士利,五十七人大榜單,突然想起杜士儀的策論還沒看過,從下頭令史呈送上來的卷子中翻找了出來,恐怕就要麻煩了!
「李郎,李郎!」
正當李納拿著自己已經定下的進士科榜單思量時,突然連門都來不及叩就徑直闖進來的,是他手下的令史王誠。王誠顧不得李納那惱怒的臉色,疾步衝到其身側便氣喘吁吁地說道:「不好了,才張貼出去的明經科榜單已經被那些舉子撕了,這會兒人在朱雀門前群情激憤,都說是朝廷取士不公!」
面對這麼一個晴天霹靂,正為難進士利,榜單究竟該如何是好的李納登時呆若木雞。老半晌,他方才終於反應了過來,慌忙霍然站起身。可佇立片刻,他立時又跌坐了下來,面白如紙心亂如麻。
哪一年的歲舉沒有請托,沒有貓膩,去年上一科他明明運作得很好,怎麼偏偏今年這一科就如此棘手麻煩?已經慌了手腳的他完全沒想到,去年進士科他只取中了二十五人,今年各方請托不少,他笑納的更是很不少,那張草擬的進士榜單上卻有五十七人,足足多了一倍有餘!至於明經,他更是完全偏向了那些世家官宦子弟,自然少不得引來了寒門舉子的不平之心。
「李郎,裴侍郎召見!」
門外這又一個聲音讓李納猛然問醒悟過來。知道這會兒能做的只有硬挺,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手頭那張榜單徑直夾入一冊書中藏好,立時應聲聲出了門去,往見吏部侍郎裴灌。
由於這些年吏部侍郎和兵部侍郎這兩個尚書要職,多由宰相兼任,因而吏部選人以及日常事務,多半都是由兩位侍郎打理。如今的吏部尚書正是宋璟,侍郎裴灌是刑部員外郎裴寬的從祖兄,年紀卻大了十餘歲,年輕時亦是以治獄公允正直敢諫著稱。雖礙於和裴寬的關係,先前馬崇的案子他由於迴避之故,也不好貿然多言,可此時事情便發生在吏部下轄,他自然異常是疾言厲色。
「自吏部考功司主管歲舉以來,何嘗出過如此咄咄怪事!正榜張貼之時竟會為人撕毀,而且舉子當朱雀門喧嘩道是取士不公,你這主司難辭其咎!我且問你,葛大將軍之子,其才真在上上否?」
上上……下下還差不多!可葛福順乃是唐元功臣,天子最信賴的心腹大將,如此請托他怎麼敢拒絕?
「裴侍郎,我也是不得已……」
見李納訥訥難言,憋了老半天卻憋出不得已三字,裴灌一時更是惱火。權貴請托從古至今無法避免,可就算沒有將其黜落的勇氣,置之於高第惹來群情激憤,甚至於大鬧朱雀門,如此事故一出,怎能不驚動宮中天子?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遂也不理會站在那裡的李納,逕直走到門前,高聲叫道:「來人!」
「裴侍郎有何吩咐?」
「精選軍卒六人,與我去朱雀門!」
眼看裴灌竟是親自帶人去了朱雀門,李納有心追上去再解釋兩句,可腳下卻如同生了根一般動彈不得,竟只能眼睜睜看著人就撂下自己走了。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直房,他在屋子裡來來回回也不知道踱了多久,竟是腳下發酸腦袋發脹,方才聽到門外又有了動靜。
「李郎!」
「何事!」
「裴侍郎回來了,說是朱雀門的躁動已經平息。不過……不過裴侍郎許了他們,擇選榜上存疑人等覆試!」
李納只覺得心頭咯登一下,怎麼都沒想到自己對裴漼吐了實言,裴漼竟然還這般死硬。想也知道,那葛慶磷倘若到了這位冷面侍郎手中,事情決計只會往最差的方向發展。思來想去,他腦海中最終跳出了王守一的名字,思來想去便最終大步到了門口,打開門後便看著那個心腹令史,低聲吩咐道:「就與我向裴侍郎請個假,道是我身體不適先行回去了。」
然而,溜出尚書省吏部的他才剛來到永嘉坊蔡國公主宅,便在門口撞上了匆匆從裡頭出來的王守一。他甚至來不及道出來意,王守一就惱火地說道:「這時候你到我這兒來幹什麼?你知不知道,聖人剛剛吩咐把葛慶磷宣進了宮去,說是要當面相試!」怎麼會這麼快
葛福順押萬騎,乃是近臣之中的近臣,然則寵信較之王毛仲總還是遜色不少,因而其子葛四郎李隆基還是第一次得見。儘管因為朱雀門鬧出的那一番變故,可見一個身材魁梧一如乃父,雄赳赳氣昂昂的少年郎隨著內侍進來,他的惱火不覺少了三分。等其行禮過後站起身來,他便直截了當地說道:「朕聽你今歲舉明經登第,朕不意想武門出才子眼下便要當面考你的經義……」
葛慶磷驟然從家裡被宣召入宮,一時侷促不安到了極點。等上頭天子將那一條說了,昏頭昏腦什麼都沒聽清楚的他想到自己那點兒可憐的讀書本事,咬了咬牙後便跪了下來,卻是叩頭之後直截了當地說道:「陛下,小臣不敢蒙騙,實在是不通什麼大經中經小經,就連論語也只是背過半本!小臣六歲習武,至今十載,如今使得好馬槊,練得好騎射,可讀書卻是無論如何都讀不進去!家父說盛世不能不通經史,再說家兄三個已經在軍中,所以強令小臣去試明經,小臣也不知道怎麼就得了上上!」
見葛慶磷竟然直接承認確實不通經史,李隆基登時瞇了瞇眼睛,待聽得其自陳武藝精通,他便對侍立身側的高力士說道:「帶他去試馬槊騎射!」
不到小半個時辰,高力士便帶著人回來稟報了結果。當得知葛慶磷馬槊果然jing到,騎射也不差,李隆基頓時搖頭失笑道:「揠苗助長,不外如此!把葛四郎送回家去,讓他家阿爺好好教導武藝,別浪費了這天生的魁梧個頭!」
等到葛慶磷又驚又喜地行過禮後被宦官領了出去,李隆基方才冷冷說道:「如今二月將至,明經科的榜單既然已經張了出去,進士科的草榜應該也已經擬得差不多了,力士,你去吏部,把李納擬定的進士科草榜,給朕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