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京官,除卻上朝,平時若能面見天子,那也是少有的殊遇,因而,杜士儀尚未釋褐授官,便已經兩次單獨面聖,即便是今次奉命前來的那個宦官,對此亦是心中驚奇,一路上對杜士儀畢恭畢敬。而杜士儀素來秉承的就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宗旨,別人既然恭敬,他也就同樣客氣。因而尚未進大明宮之前,他已經順利得知,這宦官叫做牛仙童,在內侍省官居內謁者,只是從八品下的微末小官。
和侯希逸一樣,這個名字他約摸有些熟悉,但究竟熟悉在哪兒,他卻說不上來,為以防萬一,索性就拿出了和名人打交道時小心謹慎的經驗來。不是第一次進宮的他不像上一次那般走馬觀花沒來得及注意別的,跟著牛仙童一路從丹鳳門入內時,他甚至沿路觀察著四周殿宇和各種建築,因牛仙童在一旁慇勤解說,他也就含笑聽著。中間牛仙童問起同羅部和奚王牙帳的景象,他又笑著感慨了一句。
「所以這次出去之後我方才深有體悟,我大唐萬國來朝海納百川的氣象,那些夷狄就算再驍勇善戰,也萬萬追趕不及」
牛仙童不過區區內謁者,平日就算偶爾也有引進官員的事,可縱使綠袍小官興許都是出自名門,誰看得上官職卑微的他?因而,見杜士儀一路和自己低聲說話毫不拘束,他心中自然而然就覺得此人不錯,當來到紫宸殿那高高的台階下時,他突然低聲提醒了一句:「杜郎君,聖人今天心緒不佳,你小心。」
這一聲提醒讓杜士儀心中一凜,當即笑道:「多謝今日提醒。」
見牛仙童點頭一笑,杜士儀遂跟著台階上下來的另一個小宦官拾級而上,待到了殿前再次通名入見,他瞇了瞇眼睛熟悉了一下這從外到內的光線差別,就看到了殿中一個頭戴帕頭身穿便袍,背手而立的人。儘管才見過李隆基兩次,談不上有多熟悉,但此刻兩側都是垂手侍立的宦官宮婢,他怎麼也不可能認錯,當即下拜行禮口稱陛下。
「杜卿平身。」李隆基彷彿根本不似牛仙童所說的那樣心緒不佳,轉過身時,面上甚至還帶著幾分笑容。等杜士儀站起身來,他在其面上一端詳,見當初那個面如冠玉的稚嫩少年,這北地一圈走下來平添了幾分成熟穩重,他不禁微微頷首,隨即就饒有興味地問道,「你此番一路往東北而行,不少事情都是恰逢其會,可有什麼體會?」
「陛下,臣只覺得,能夠有幸踏足那些從前只在經史典籍上看到的地方,只從別人口中聽到的地方,實在是獲益匪淺。至於恰逢其會的同羅部和奚王牙帳動亂,相形之下臣其實所做極其有限。」
杜士儀見李隆基沒有打斷自己,想到之前入潼關時就聽說朝中監察御史宇文融提出檢括天下逃戶,便索性先從當初在雲州廢城中看到的逃人群居的情形說起。正如他所料,這個起頭並不在李隆基意料之內,尤其當他說到其中一些大唐子民寧可向鐵勒人繳納「保護費」,也不願意回到穩定的關中故鄉時,李隆基的臉色立時倏然一變。
「居然有這麼多人寧可背井離鄉……好,真是好怪不得之前宇文融奏稱天下逃戶眾多,沒想到就連遠在雲州也有」
「陛下,這些人留在關中,田土不夠耕種,租庸調三者負擔更是非同小可,要麼成為流民,要麼依附於官紳富民為佃,身在雲州雖說偏遠,卻耕種自得,因而民雖思鄉卻不歸。」
李隆基面色倏然轉厲,目不轉睛地盯著杜士儀問道:「杜卿既是親眼目睹,那你覺得此事應該如何?」
自打那一天在雲州廢城之中住了一夜,更親眼目睹了城中居民的生活狀況之後,杜士儀便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此時此刻,他便不慌不忙地開口說道:「陛下,臣以為,如此流民既然存在,而且是多年,就不應該一棍子打死。當初雲州為默啜所破,以至於百姓不得不全數遷徙到朔州境內,廢了雲州州城,也不知道拋荒了多少田地。但如今突厥勢頭雖盛,卻不及當年,而流民既已扎根,朝廷總有一天還會恢復雲州城,既然要再遷移人口回去,何妨就承認了這些人的戶籍?據臣所知,這些年來,成丁之年授永業田和口分田百畝,早已形同虛文,但雲州荒地既多,只需一道墾荒免租庸調令,自有人願往。」
李隆基早就審視過當年武後末年,因那個突厥默啜發瘋似的進攻,而不得不廢棄的一處處城池,早有意把僑治的官署遷回原地。此時此刻,他不禁眼神一閃,繼而不置可否地回到寶座坐了下來。
「你繼續說。」
杜士儀心裡既有底稿,當下便不慌不忙地拋出了流民重新入籍以及墾荒十年無租賦等種種優惠條件,隨即又說道:「至於這些扎根雲州城的流民,確實是畏兵役如虎,然而,那是因為府兵要自備兵器糧秣,對一家一戶來說,不但可能親人命喪沙場,而且也無法承受這些費用。所以,與其征徭役,不如在其中募兵,強壯者免除家中賦稅,如此則可以在雲州聚攏一支精兵。」
「朕若不是知道你就出去了這麼些天,還以為你把精力都拋在雲州廢城了」李隆基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擺了擺手後便徑直說道,「好了,此事暫且再說,當日同羅部的情形,你給朕一一道來。記著,朕可不想聽什麼巧合之類的鬼話,那個突厥王女阿史那莫兒的事,朕已經聽張說說了。」
杜士儀就知道張說當初派給自己的那幾個衛士回去之後必然會說實話,此時此刻聽天子果然問到了最關鍵的問題,他便露出了猶猶豫豫的表情。當著李隆基的面,他拿目光四下裡望了一眼,看似在躊躇如何開口。果然,不過頃刻之後,就只聽李隆基吩咐道:「除了起居郎之外,都退出去。」
這在平時也是常有的事,但大多都是因為見宰臣問及軍國要務,此刻為了一個尚未釋褐的杜士儀而如此大費周章,殿內的宦官宮婢面面相覷的同時,不禁大為驚訝。只是至尊天子既然開了口,誰也不敢違令,一時間就只見兩列人魚貫而出,須臾偌大的殿內就只剩下了那個低頭記錄的起居郎。
「臣那時候正在去同羅部的路上,結果在一處小樹林之外看到了不少屍體,而後又遭人截擊……」
杜士儀用宛若講故事一般的口吻,對李隆基敘述了當時遇險的情景,包括岳五娘主動前往偵查,自己怎麼在樹林之中敲人悶棍也沒放過。等到說起叛軍退兵,岳五娘留字的時候,他方才順帶解釋了自己在并州城內偶遇岳五娘的事
等他復又談到定計和兩頭行事的種種,聽他將那一場只有岳五娘和羅盈知道的桑於河畔所謂神狼引起的騷動說得栩栩如生,李隆基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竟是忍不住笑罵道:「如此鬼主意竟然使得那默古喪命,真是老天都在幫你
「臣只是想死馬當做活馬醫,未曾料想居然生此奇效。然而假冒突厥王女之事畢竟事關重大,所以岳娘子辦完此事就先回了并州再未露面。」
「那丫頭也是膽大包天,不愧是公孫弟子」
接下來關於杜士儀在同羅部如何說動昆那爾向王竣表示對唐廷的忠心,以及張說親自前往拔曳固和同羅二部安撫,杜士儀說得固然仔細,李隆基卻只是微微頷首,旋即就立時轉到了固安公主的事情上。杜士儀敏銳地察覺到,對於奚族,李隆基似乎比鐵勒同羅部更加關切,而且彷彿更著重的是固安公主,因而他索性從路遇固安公主開始說起,只隱去了固安公主親手墮去腹中胎兒一事。等說到契丹奚族暫時停戰,他將大病初癒的固安公主送回奚王牙帳,隨後李魯蘇故意帶領兵馬離去,只留下一座幾乎空空蕩蕩的奚王牙帳時,他就只聽得李隆基重重冷哼了一聲。
「奚族狼子野心,由來已久,竟敢算計大唐公主」
「是,若非臣隨員侯希逸精通奚語,又曾經隨長輩從平州到過奚王牙帳,結識過幾個人,恐怕臣也不能盡早提防告知公主,但更重要的是,臨危之時,又是公主力挽狂瀾。」
既然認了固安公主為阿姊,又知道她實則是辛氏庶女,在朝中孤立無援,杜士儀自然不吝為其功績加上濃墨重彩的一筆。聽到他說固安公主將通突厥的塞默羯趕去見三部俟斤約定相會時間,李隆基的目光只是微微一凝;等他說到固安公主將族老軟禁於牙帳,又令先王李大酯提拔起來的親信將軍裴晗看管,這位年輕天子就微微點了點頭;而他說到固安公主帶他與會,將突厥當年視鐵勒人為僕隸的事實對那三部俟斤挑明,又提到了大唐多年以來的賞賜時,他就只見李隆基倏然站起身來,竟是脫口讚道:「好」
此前杜士儀和固安公主的聯名奏表送來之際,遭人算計上書陳情在後,而殺貳心牙官報捷在前,李隆基深感振奮,想都不想便下旨褒獎,可回頭張嘉貞便提出了異議,雖則源乾曜認為此事杜士儀決不至於信口開河,他心中未免存下了疑慮。
可眼下杜士儀這些細節著實是詳細到無以復加,完全看不出捏造的影子。當杜士儀說到塞默羯氣急敗壞攻擊固安公主與其關係曖昧的時候,他想起張嘉貞也曾經如此暗示過,不禁眉頭一挑。
杜士儀既然絲毫不避諱此事,那便確實是心中坦坦蕩蕩,此事應無可懷疑
再聽到杜士儀坦言最初不通奚語,那些反駁的話都是提早背出來的,更有身後的侯希逸小心提點,他一時更多了幾分激賞,待杜士儀說一劍反手削了塞默羯的頭髮,他更是哈哈大笑了起來。
「好,好,杜卿果然文武雙全,威風不遜朕的大將」
岳五娘借舞劍向塞默羯施壓,繼而固安公主挽弓一箭將人射死,一時**迭起,這些都聽得李隆基面色大悅。不止是他,就連那書寫起居注的起居郎亦是神情振奮。當此心情最好的時刻,李隆基突然開口說道:「朕之長女向來得朕鍾愛,如今將到婚齡,杜卿既然不曾婚配,朕將她許配給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