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人大多都敬畏於固安公主身為大唐公主的身份,但沒有一個人曾經見過今日這樣慷慨激昂,一字一句都彷彿刀劍一般的固安公主。一時間,三位俟斤都陷入了沉默,就連他們身後那些本是虎視眈眈警惕性十足的護衛隨從,也在這番話之後稍稍轉移了一些注意力。然而別人會去思量利害,考慮得失,塞默羯就沒有這等興致了。又驚又怒的他死死瞪著固安公主,突然意識到今天來的還有另一個人,立時露出了陰惻惻的笑容。
「公主,你這是完全的狡辯大王不在,你把這杜十九郎留在了牙帳,難道不是因為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先大王才剛剛戰死,你不為大王痛哭,卻和這個唐人出入,你沒有資格再為奚部的王妃」他越說越是起勁,當即竟是抬手惡狠狠地指著杜士儀,聲色俱厲地說道,「這個男人並沒有官職,甚至不會一句奚語,他冒充唐使一直賴在奚王牙帳中不走,他那惡毒的心思便是牛羊都知道,更何況在牙帳之中資歷最老的我」
「你打聽得很詳細。」
杜士儀終於慢悠悠地開了口,卻是一口絕對算不上字正腔圓,卻顯然吐字頗為清晰的奚語。見塞默羯一瞬間瞪大了眼睛,他便站起身來,以無可挑剔的禮節對固安公主彎腰行禮,隨即又對三位俟斤微微頷首,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你知道我尚未獲得官職,那是否知道,之前在并州的時候,此前當過幽州都督的張使君,曾派我安撫內附的鐵勒同羅部,同羅都督篦伽末啜曾經和我同席飲酒,同羅王子昆那爾曾經和我一起射獵?顯然,你不知道。」
見塞默羯果然被噎得面色發白,他根本不給其組織語句的機會,又趁熱打鐵地說道:「你又是否知道,上任不滿兩個月,在朔方曾經威名赫赫的王竣王都督,巡行邊地校閱軍馬的時候,我也隨行在側,曾經親眼看過大唐成千上萬的雄壯兵馬,看過糧倉中堆積如山的糧草?顯然,你也不知道。」
說到此處時,那三部俟斤看塞默羯的目光中,已經很有些不滿。此前塞默羯對他們吐露的那些話中,對於杜士儀只有詆毀之詞,甚至說他只是固安公主從幽州帶回來的面首,只是掛著唐使名頭的小白臉,甚至連出使必備的奚語也完全一竅不通,可此時此刻杜士儀的奚語分明說得頗為不錯,不管其所言的經歷是否屬實,但足以⊥人信服幾分。
「你這是……」
塞默羯到了嘴邊的憤怒指斥卻再度沒能出口,這一次打斷他的,又是固安公主當頭落下的一鞭子。總算此次有所提防的他狼狽地閃開了這一擊,可因為這一瞬間的功夫,想要反駁杜士儀的那些話便被堵在了嘴裡。
「我是大唐今年歲舉進士科的頭名,按照奚族的傳統來理解,那就是部族之中遴選勇士時奪得第一的人,只不過那位勇士是以無上的勇武和膽略摘下桂冠,而我則是靠智慧豪取第一。因為大唐一直以來的規矩,即便是奪得頭名的人,也不會立時授官,但我卻獲得了我朝皇帝陛下的信任,命我一路巡視北地,將看到的所有情景稟報給他知曉,所以,我確實沒有官職,但我擁有凌駕於其他官員之上的權力」
當著這些奚人的面,杜士儀絲毫不擔心把牛皮吹破,侃侃而談神態從容。而他越是如此,那三部俟斤就越信以為真,看向塞默羯的目光中,竟是多出了幾分殺氣。而固安公主見杜士儀這扯起虎皮做大旗實在是極妙,也索性樂得輕描淡寫加了兩句話。
「所以,今次我回奚王牙帳,原本王大帥應該另外派人護送,結果因杜郎君正好在幽州,他身份不同一般,所以便請他送我一程。我雖貴為公主,但杜十九郎在京城之中出入王侯貴第,縱使公主親王,亦是將其作為貴賓款待,單單塞默羯這惡意詆毀,就足以⊥他因為誹謗的罪名被處死一萬次」
這有意的恐嚇讓固安公主身後的岳五娘瞥了一眼杜士儀身後的侯希逸,忍不住笑出了聲。而她那銀鈴般的譏刺笑聲,終於讓塞默羯惱羞成怒。他從來沒放在眼裡的固安公主,竟突然大發雌威將他趕出了奚王牙帳,他認為不過是面首的杜士儀,卻突然不但能說一口還算流利的奚語,更表明了自己擁有足可充當唐使的身份。咬牙切齒的他把拳頭捏得卡卡作響,繼而便懷著盛怒大聲嚷嚷道:「在大唐能夠靠智慧騙取君王的信任,但在奚地,只有擁有最強武藝的勇士才有說話的權力,你可敢和我比試一場?如果你勝了,再說這些騙人的鬼話不遲」
杜士儀微微一愣,隨即方才哂然一笑道:「中原有一句古話,君子動口不動手。」
岳五娘又是忍俊不禁撲哧一笑,就連固安公主也一副看熱鬧的架勢。而三部俟斤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最終無一例外默然作壁上觀。面對這種情形,塞默羯幾乎給氣瘋了,竟是憤怒地咆哮道:「你這個膽小的懦夫,只有無用的人才會拒絕戰士的挑戰三位俟斤,如果這個自稱唐使的杜士儀連接受我挑戰的勇氣都沒有,那麼,你們又憑什麼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他是騙子,是膽小鬼,是……」
「那如果我戰勝了你,這些頭銜是否應該由你承擔下來?」杜士儀突然打斷了塞默羯的話,見其頓時為之語塞,他方才彈了彈袍角站起身來,笑容可掬地說道,「雖然我的武藝在人才濟濟的大唐只能說是微不足道,但為了讓某個只會大叫大嚷的傢伙心服口服,那麼,我願意讓他看一看。」
杜士儀向固安公主身後捧著一口寶劍的岳五娘微微一笑,倏然伸手抓過了那把寶劍,一個利落的轉身之後,寶劍已然倏地出鞘,那一道迅疾無倫的寒光轉了一個詭異的弧度,幾乎是在剎那間往塞默羯的頭上撩去。沒想到杜士儀說出手就出手的塞默羯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直到他只覺得頭上一輕,繼而又是一股涼颼颼的感覺,眼看著杜士儀竟回劍再次落座的那一刻,他方才陡然醒悟過來,將手往腦袋上一摸,臉色立時漲成了豬肝色。
「下次再這麼信口開河,那掉的就不是你的頭髮,而是你這顆腦袋了」
疾言厲色地撂下了這麼一句話,杜士儀方才春風滿面地對三位俟斤微微欠身道:「還請三位俟斤見諒,我學劍不精,手下把握不住輕重。而且,我這點微末的武藝,在大唐實在是拿不出手,今天真的是獻醜了。現如今,誰是騙子,誰是膽小鬼,料想各位應該都看得清清楚楚」
把握不住輕重還正正好好削去了塞默羯腦袋上的那些頭髮,幾乎把人剃成了光頭?這要是拿不出手,拿得出手的武藝又當如何?
看到塞默羯那氣得直哆嗦,卻在三部俟斤的喝止下,忍氣吞聲地退了回去,固安公主頓時縱聲大笑,笑過之後便輕輕一拍雙手道:「好了,今日是來商談,既然是商談,就沒有必要一直這麼劍拔弩張。五娘,你給諸位俟斤斟酒吧,記住,用他們帶來的酒罐,免得有人懷疑我在酒中下毒。」
岳五娘答應一聲,這才盈盈站起身。見她嬌嬌怯怯柔柔弱弱的樣子,三部俟斤全都少了幾分警惕,因見其恭恭敬敬接過他們隨從手中的酒罐,給他們一一斟酒,然後又到固安公主和杜士儀面前滿上了,繼而垂手侍立一旁。儘管根本沒有商談出一個什麼結果來,但此刻既然是飲酒吃肉的時分,兩邊自然誰都不提正事,須臾談笑風生了一陣閒話,又是幾碗美酒下肚,固安公主便又笑道:「只有酒肉未免無趣,五娘,耍一套劍舞給大伙瞧一瞧,以助酒興。」
「遵公主之命。」
剛剛岳五娘逐席斟酒,三部俟斤聞到了她身上那股有別於奚女的誘人幽香,雖則她容顏算不上絕美,可總難免生出男人最常見的那種**來,甚至有人思量著此番收手時,不妨於脆向固安公主討要這個看上去還頗為可人的侍女。因而,看到岳五娘從一旁一個從者那兒,接過了一對長不過尺許的劍器時,他們全都沒往心裡去,甚至還有人撫掌叫了一聲好。可當岳五娘一個旋身雙手拋出了劍器時,他們卻全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一對劍器竟是颯沓如流星一般,徑直朝坐在那兒滿臉心不在焉的塞默羯激射而去。就當他們瞪著驟然面對這一幕呆若木雞的塞默羯,以為他必然會死在這偷襲之下的時候,卻只見那劍勢突止,隨即竟是以一種詭異的倒飛之勢,徑直又回到了岳五娘手中。然而,他們這憋著尚未吐出的一口氣,卻被杜士儀那突如其來的撫掌讚歎聲,給嚴嚴實實堵在了喉嚨口。
「好劍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