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說不在,并州城內仍是一片肅然。天兵軍副使李憲在得知張說親自前往拔曳固部安撫的時候已經晚了,只能飛馬急告其道是虜情多變,請其速歸,誰知道卻引來張說措辭強硬而又自信的回書。這還不算,等他得知張說竟派了今歲新科狀元杜士儀前往蔚州的同羅部安撫,這下巴險些就沒能合上。
那樣初出茅廬尚未經歷過世事的毛頭小子擔此大任,張說是不是瘋了?儘管那是尚未釋褐授官的少年郎,可出自京兆杜氏,又見過天子,可不是尋常小官沒奈何之下,他只能先力保太原民心不亂,即便如此就已經忙得不可開交
就連元夫人和張說多年夫妻,深信其才智膽略,當得知同羅部似生內亂,而張說也在拔曳固部遲遲未歸的時候,心中也不禁滿是心焦。張說自當年拜相之後連連貶謫,她在家照管兒女,等張說起復幽州都督,夫妻這才重聚。一想到丈夫好不容易才到了如今的地步,卻興許會被此事連累,她就茶飯不思,王容好容易把人勸解得好些了,可當元夫人聽得張說安撫了拔曳固部,又馬不停蹄前往同羅部,不禁再次急得嘴邊都撩出了一溜水泡。
午後未時,當王容輕手輕腳地從元夫人寢堂中出來,心中正想著杜士儀和張說這先後的同羅部之行,一個婢女突然腳下匆匆地進了屋子:「娘子,外間有一位岳娘子,說是奉長安主人翁之命來見。可我親自去見她時,她又說,她是從杜郎君身邊來的。」
「嗯?」王容不禁吃驚不小,遲疑片刻方纔若有所思地說道,「那就請她進來吧。」
儘管心下狐疑,但當那個美艷不可方物的女子隨著婢女到了自己眼前時,王容頓時眼睛一亮認出了人來,當即笑道:「可是公孫大家之徒岳娘子?」
「沒想到王娘子竟然認得我。」
「五年前我到洛陽時,曾經有幸得見公孫大家劍器渾脫,那時候便見過岳娘子一面。雖則如今一晃多年過去,但岳娘子的精氣神卻和當年一樣。」王容笑著請岳五娘坐,又吩咐婢女去送酪漿來,這才笑著問道,「岳娘子剛剛說是從杜郎君身邊來,不知這是怎麼一回事?」
「當初王娘子托婢女送給杜郎君好東西的時候,我就在杜郎君身邊,你說是怎麼一回事?」岳五娘笑得猶如狡黠的小狐狸,見王容大訝之後,俏臉浮現出了微微的紅暈,繼而又是一臉沒事人的樣子,她方才撲哧笑道,「只不過,這次你送的琉璃墜派上了老大的用場,可終究是可惜得很,東西雖說被我找了回來,你也未必會再要了。」
饒是王容素來心思細膩慧敏,此時也不禁生出了十分好奇來。好在岳五娘並不賣關子,當即把此番前往同羅部的事情原委一一道來,講到被人堵在林中的驚險處,別說王容身側此前去送東西的那個婢女已經是呼吸摒止,就連她自己都聽得心怦然直跳,直到岳五娘滿不在乎地說到自己出林向那些鐵勒人呼救時,她終於忍不住驚呼出聲道:「岳娘子你好大的膽子」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岳五娘眉頭一挑,又彷彿在說別人的事情似的,提到了自己假扮突厥王女阿史那莫兒,繼而則是羅盈潛入同羅部營地,用那黑狼琉璃墜騙得默古前往桑干河邊,又以石子驚馬,默古一夥人竟是起了內訌等等……當她戛然而止的時候,見王容彷彿有些驚訝,她便笑吟吟地說道:「杜郎君讓小和尚帶的話,是讓我做成此事就先回并州,別在鐵勒人面前再露面,所以我就只好聽他的,卻是不知道他在同羅部安危如何。對了,王娘子知道就行了,旁人處可千萬別再去傳言,畢竟我可不想被突厥人揪出是冒牌的王女。」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王容長長吁了一口氣,心裡卻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惦記。當岳五娘將那一枚琉璃墜遞到眼前時,她才猛然回過神來,一下子明白了對方剛剛所言自己未必會要是什麼意思。她微微蹙了蹙眉,隨即便若有所思地說道:「岳娘子的意思是說,這琉璃墜是從死了的默古身邊撿回來的?」
「沒錯,那個納古爾要的只是默古的腦袋,割了頭去就沒理會其他,畢竟,不是人人都那麼篤信神狼。不過,我倒是好奇得很,王娘子送杜郎君這一枚琉璃墜,莫非是未卜先知?這墜上黑狼的眼睛竟彷彿能隨光流轉,宛若真狼一般,就算王家幾乎壟斷了兩京琉璃買賣,此物應該也很難得吧?」
從前只是遠遠看到過岳五娘從公孫大娘舞劍,今日第一次打交道,見其每一字每一句都問在點子上,王容不禁大為歎服。對方所問也不是什麼難以回答的事,她便坦然說道:「我此次受阿爺之命到并州來,並不是僅僅為了重修并州飛龍閣。雖說那些鐵勒人是因為被突厥打得潰散之後逃到大唐來的,但難免還是喜歡這些新奇的東西,所以我本打算讓人去看一看,這琉璃坊新制的墜子,他們是不是也有意。須知鐵勒和突厥一樣,也有不少貴人把神狼奉為圖騰,拔曳固和同羅兩部最為突出。只不過,既然杜郎君將其用作奇兵派了大用場,我想就不用再費這個神了。」
儘管早就聽說過長安王元寶得神佛眷顧,故而方才用犀利的手段不數年便掙下了旁人一輩子都難以積攢下的財富,可此時此刻聽王容道出了本來的打算,岳五娘不禁歎為觀止。然而,眼看王容伸手輕輕從她掌心取了東西過去,她不由得開口問道:「怎麼,王娘子不嫌此物醃膜?」
「又不是被那些醃膜的人碰過,好東西就變成壞東西了。」王容從懷中掏出一塊絹帕,將其仔仔細細地包好,這才笑得露出了編貝似的牙齒,「要知道,這可是此次同羅部能夠得以安寧的關鍵。雖則這一宗生意不能做了,但卻是一樁見證。」
相比上一年的京兆府試,這一年的京兆府試卻是設在七月初。發榜這一天,當太原王十三郎奪下解頭的消息傳遍大街小巷的時候,已經沒有多少人感到訝異了。短短數月之間,王維的名聲比從前何止更勝一籌,他這些年流傳在外的詩文,這些年創作的各種曲子四處被人傳唱,縱使那些信心滿滿赴京兆想要奪取解頭的人,亦是無人能企及。然而在這種春風得意的時刻,來自并州的消息卻讓這位解元郎無法安心。
「怎麼會這麼巧,偏偏就是杜十九郎去了并州,那邊鐵勒諸部就不穩了而且,怎麼會是杜十九郎去同羅部安撫
「誰讓朔方王大帥突然趕在這種時候對僕固部的降戶大開殺戒?」王縉不像自家兄長那樣愁眉不展,上去把人按著坐下便安慰道,「張使君肯定是覺得杜十九郎這人機敏善辯,所以才對他委以重任。你又不是不知道,杜十九郎這人鬼主意多極了。再說他又不是傻瓜,幹不了的事情絕不會接下來」
「不行,我得拜託岐王去幫忙打聽打聽……」
還不等王維起身走出兩步遠,王縉就一把拉住了他:「阿兄,這種事情你要拜託別人沒關係,可別去找岐王,應該去找貴主」
一提到玉真公主,王維便愣住了。一想到玉真公主替自己不遺餘力地造勢,就是從前對杜士儀也不曾這般全心全意,他在感念的同時,心裡也有幾分說不出的躊躇。可是,在王縉那眼神注視下,他猶豫片刻,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岐王的酒量如今越來越大了,常常出怨望之言,此等大事,他確實還是去拜託玉真公主來得好
然而,眾說紛紜之下,真正的知情者卻並不是沒有。這其中,安興坊那座開府儀同三司宋宅的主人,便是少有的洞悉全情者——而且知道得遠比看過杜士儀那份奏疏的尚書省官員甚至大唐天子李隆基更多。因為杜士儀送給他的信上,赫然是在同羅部內亂平定,勾結突厥的默古及其黨羽被誅滅之外,詳詳細細道出了其中一連串過程。尤其看到公孫大娘弟子岳五娘假作阿史那莫兒混入營地,又以琉璃墜誘其夜出桑干河,宋憬最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雖則兵不厭詐的伎倆,行軍打仗都會用到,但像杜士儀這樣膽大包天的卻少有,更何況那岳五娘比杜士儀更大膽,居然直接冒稱阿史那氏而且,杜士儀還在信上說,如今尚在同羅部中「做客」,因而前事不敢聲張,奏表中更不敢寫,還請他代為保密,等回來再稟報天子。
「主人翁,外間有消息說,并州張使君已經自同羅部返回,同羅都督篦伽末啜上血書誓言忠誠,並令長子昆那爾赴京參考明年的制舉武科。」
「嗯?進來說。」宋憬連忙吩咐了一聲,等人進來便連忙問道,「杜十九郎可一併平安返回?」
那從者這才暗悔自己昏了頭,忙不迭地補充了一句:「杜十九郎和太原王子羽一併平安返回。」
「萬幸萬幸。」宋憬長長舒了一口氣,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欣悅,「總算是吉人自有天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