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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九十五章殊恩動京華,黯然話往昔 文 / 府天

    下了紫雲樓,儘管得天子賞賜金刀,苗含液滿心不是滋味,一時竟是站在階梯之下發起了呆,直到其他同年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問他情形如何,他方才勉強提起了精神……當他拿出那把小巧玲瓏做工精湛的金刀,又隨口說了李隆基和柳婕妤的評語時,四周人群頓時發出了嘖嘖讚歎,縱有此前得了不錯評點的,看過杜士儀帶上去的那支禿梅,誰都不會認為還能超過那采自四位親王府上的絕品牡丹。

    「苗郎君,可知道杜郎君在樓上如何奏對的?」

    見苗含液微微搖頭,其餘人等面面相覷,韋禮不禁心中犯嘀咕,而張簡則是眼睛直勾勾往上瞧,暗自為杜士儀捏著一把汗。突然,他瞧見上頭彷彿有人影下來,定睛一看便立時叫道:「是杜十九郎下來了!」

    剛剛御前大膽直言,過後退下時,杜士儀方才覺得後背心熱得有些出汗了。自從天子令他去拜見宋璟,和那位有名的梅花宰相相談一場,他只覺得那原本模模糊糊隔著一層紗的將來規劃突然清晰了起來。

    揣摩上意這種事,他就算再怎麼努力,也絕對及不上那些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天子近臣,更何況將來還有一個李林甫,既然如此,在如今天子還能聽得進建言的時刻,不妨大膽地別出心裁進直言進忠言!事實證明,李隆基剛剛固然未必高興,所以沒有賞賜他什麼東西,可如此一來,他的名字應該牢牢記在了這位皇帝心裡!哪怕是記住他的不合時宜,那也比轉瞬間忘得乾乾淨淨好!

    然而,他負手施施然從紫雲樓上下來,固然是為了藉著這會兒高處吹來的風平息心頭背上的燥熱,在別人看來卻成了胸有成竹。韋禮更是笑吟吟地說道:「看杜十九郎這樣子,應是聖人竟是認了他那一截禿枝!真真是好手段,我們怎麼就沒他這錦心繡口?」

    等到杜士儀下來,眾人尚來不及揪著他問清楚今日事情原委,就只見樓上突然傳來了一聲高喝:「今日長安各處名園探花,以京兆杜十九郎所獻梅花為冠!」

    果然如此!

    且不說眾人有的驚歎,有的訝異,有的替苗含液惋惜,苗含液自己卻只覺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因而,當高力士帶著兩個小宦官笑瞇瞇地下來時,他本以為必然會直接走向杜士儀,卻不想對方竟是在自己面前停下了。

    「苗郎君,今日所進牡丹,聖人歡喜得很。就連杜郎君亦道是牡丹百花之王,群芳之冠,所以你大不用氣餒。更何況,聖人所賜金刀,乃是隨身之物,就連皇子們討要也不曾松過口,今日賜了給你,足可見深得聖意。」高力士見苗含液先是一愣,隨即激動得臉都紅了,這麼一個不要錢的人情他輕輕巧巧送了出去,當即少不得又含笑勉勵了這位父親新得張嘉貞信賴的世家子弟幾句,這才轉身來到了杜士儀身前

    儘管和杜士儀從未正面打過交道,但經由前前後後幾件事,高力士對其已經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此刻想起天子剛剛那緊繃的臉色,卻令人賞了寧王等四王的同時,沒有落下姚宋兩位致仕宰相,反而是在位的宰相並無雨露恩澤,再想起對杜士儀那出人意料的任命,他不禁微微瞇起了眼睛。

    「杜十九郎,聖人聞聽你登科前就有遊歷邊地之意,詔令賜你銀印一方,你一路觀風北地,所見所聞上表奏聞。」

    此言一出,不但杜士儀愣住了,周圍其他人也全都瞠目結舌。高力士絲毫不奇怪眾人的表情,他自己初聽此言時,也曾經嚇了一跳。此刻,他聲音平和地解釋道:「這觀風不同於國朝之初的大使和神龍年間的十道按察使,只觀風不處置,上表則驛傳至尚書省。其實就是杜十九郎你的探親遊歷,如今變成了奉旨觀風,僅此而已。只是聖人有命,無有大事,則不驚動州縣,你還需記好了……至於你今日所獻梅花,如今光禿禿的怎麼都沒法簪鬢了,所以聖人另賜你劍南燒春一甕,以作補償。」

    這簡直是比賞賜金銀財帛乃至於奇珍異寶更稱心!

    杜士儀片刻遲疑都沒有,連忙躬身拜謝。等到高力士笑容可掬地返身上樓,其餘前進士們圍著杜士儀,全都是又羨又妒。三年守選儘管並不是一定的,但使能夠通過吏部書判拔萃科和博學鴻詞科,也能夠迅速授官,但那可比關試要難多了,也比本就是千難萬險的進士科難多了。而每年不定科目的制舉也是一條路,可真的和那些現任官或是有出身者擠在一塊爭那寥寥數個名額,哪怕苗含液也沒那樣的把握。

    然而,杜士儀卻偏偏能夠奉旨觀風遊歷!儘管並非授官,卻比授官更勝一等!

    一場探花筵散去之時,今日何花得冠,須臾便經由樓上前後侍立的禁軍和內侍宮婢之口,一時在整個長安城傳了開來。而杜士儀則索性把韋禮張簡和其他京兆府解試脫穎而出的同年們都請回了樊川老宅過夜。包括韋禮在內,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踏入這裡,因見紅白相間的屋舍簇新整齊,屋前屋後竹林田圃相映成趣,一時都不禁嘖嘖稱羨。尤其是那幾個來自外地,今後不得不寓居長安的前進士們,那股殷羨就別提了。

    見眾人目光各異,杜士儀便看著韋禮說道:「韋兄是樊川本地土生土長的人,應該聽過我這老宅的傳聞吧?」

    「不但聽說過,要說從前我還從這裡路過好幾次。」韋禮對於杜士儀眼下提起此事的用意明白得很,索性對其他人解釋道,「當年杜十九郎父母故去,這老宅就已經年久失修了,四年前一場大火,更是幾乎將這裡燒成了一片白地,若非去年解試之後那一場官司重修,咱們恐怕誰也不可能站在這兒說話。」

    「所以我只想說,滄海桑田,世事變化無常,誰知道十年二十年之後,鵬程萬里的是誰?咱們有幸同登京兆府等第,又同舉進士登科,用佛家的話來說,這緣分可是非同小可!」杜士儀說著便指了指身後赤畢抱進來的那一甕酒,笑著說道,「藉著聖人所賜劍南燒春,今日探花筵上大家無心飲食,恐怕眼下都該飢腸轆轆了吧,何妨一醉方休?」

    杜士儀近來風頭正勁,其他登科的人拍馬難及,可此刻聽到這些誠懇的真心話,想到每年進士幾十人,大多默默無聞,就連狀頭也絕不是人人平步青雲,他們的心氣也就順了。而杜士儀慨然分御酒,午間確實沒吃飽的眾人自然求之不得,等到在前堂之中擺上了一方長案,眾人席地而坐喝酒吃肉大快朵頤,半醉之際,不但話越發多了起來,而且登科近一個月來,看上去意氣風發的前進士們,這會兒卻在沒有旁人的環境下都丟掉了那一層面具。

    有年過不惑在那兒痛哭流涕想念家中妻兒的;有前路迷茫白薦無門的;有見前輩困窘而心有慼慼然的……躊躇滿志的人卻很少,或者在這些悲歎舉場艱難的人中,不會輕易表現出來。尤其是聽得其中年過三十的薛莊言道是自己已經連下十二場方才登科時,杜士儀固然瞠目結舌,自以為蹉跎京城六七年的張簡亦是大吃一驚。而當河東王子陽說到干謁行卷時的屈辱,更有感同身受者連聲歎息。倘若不知道的人闖進來,絕不會以為這是一場天之驕子的盛會,只會以為這是一場落第者黯然倒苦水的消愁會,就連杜十三娘悄悄到窗口張望了一番,退去時亦是滿心納罕。

    直到前頭傳來人都醉了,杜士儀正命人將他們都安置在各處客房中的消息,她才帶著竹影和秋娘匆匆趕了過去,卻在二門和杜士儀險些撞了個正著。聞到杜士儀身上那少有的濃烈酒氣,她不禁滿臉擔心,上前攙扶了人往回走便低聲嘟囔道:「阿兄,明明是最高興的時候,我怎麼看你們又哭又笑,不少人還傷心成那個樣子?」

    「別看登科之後,大家彷彿都是志得意滿,可之前吃了多少苦,各自心裡清楚。自古以來,就沒有比大唐的鄉貢舉子更低微的,也沒有選官比眼下更難的。這三年守選期間,也不知道要寫多少自薦書!」杜士儀冷不丁想到了曾經覺得自大到可笑的王泠然,可如今再思量,焉知其那妄自尊大,就不是骨子裡更深沉的自卑在作祟?

    深夜的紫蘭殿中,武惠妃仍在為小小年紀夭折的十五皇子李敏親自誦念著超度的經文。一襲輕薄的紗衣穿在身上,越發襯托出了她玲瓏有致的身段,至少李隆基從她背後看去,只覺得這個一心一意念著兒子,已經一晃十幾日沒在他面前出現的女人,比後宮任何一個嬪妃都更有吸引力。他緩緩舉步上前,待到人背後時便輕輕將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柔聲勸慰道:「人去不能復生,愛妃不要熬壞了身子。」

    「他還這麼小妾能做的,只有誦唸經文,禱祝他來生平安。妾只希望來生,敏兒還是咱們的兒子……」武惠妃頭也不回,肩膀卻微微抽動了起來,「已經很晚了,三郎去別處吧。妾只想繼續陪一陪敏兒。」

    這種話李隆基近日每次前來都會聽到,久而久之非但不覺得慍怒,反而生出了一絲更深的憐惜。他二話不說扳住了武惠妃的肩頭,竟是緊挨著她就這麼坐了下來:「沒事,咱們的孩子,就是在陰間,也一定會得冥君喜愛,順利往生……」

    聽著耳畔君王那輕輕的勸慰聲,自始至終低著頭的武惠妃微微瞇起了眼睛,心裡越發確定瑤光稟報得沒錯。探花筵的事,她已經一字不漏都聽說了,可笑柳婕妤今日陪駕芙蓉園也不知道多了多少準備,到頭來卻反而沒落著好,那杜十九郎倒是真心膽大心細,沒枉費她派人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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