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朱雀門外,此時此刻已經圍滿了今科舉子們的親朋好友,長安城內閒漢,甚至還有不少富貴之家的管事豪奴。
正可謂是一朝登科魚躍龍門,這時候看熱鬧其一,若是榜下能夠招得佳婿,何嘗不是一樁美談?然而,那些最初垂頭喪氣地從門內出來的人,誰也不會將他們錯認是今年登科的新郎君,由得這些失利者從他們面前走過,和那些同樣大失所望的家人僮僕之屬會合黯然離去。當裡頭陣陣喧嘩聲中,彷彿又有人出來的時候,眾人方才全都翹首踮足極目遠眺,終於看到一行人從內中出來。
「新郎君來了!」
除了今年登科的新進士們,一同出來的還有捧著正榜的吏部幾個胥吏。在那些親朋好友一哄而上,圍著新鮮出爐的新進士們七嘴八舌問東問西的時候,幾個胥吏已經是忙著在此前早已張好的席棚之內,將長長的進士榜單張貼了起來。然而經歷過此前的唱第,他們尚未完工,人群中就已經為了今歲及第名次而大聲喧嘩議論了起來。這其中,杜十三娘便是忘乎所以地緊緊握著杜士儀的手,眼眶中雖滿盈淚水,可臉上綻放出的笑容卻異常燦爛。
而杜思溫一大把年紀卻堅持也來湊這個熱鬧,此時此刻更是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儘管早就預見到這樣的結果,可還沒發榜之前,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變化,縱使他活了大半輩子,心裡也總有些匕上八下的思量,可眼下這些擔憂都化作了烏有!
他伸出手來重重拍打著杜士儀的肩膀,聲若洪鐘地說道:「好,好!來人,立時用泥金帖子去樊川杜曲、韋曲、朱坡,向杜氏族中每一個人報喜訊,再回去朱坡別院,讓家裡把我藏的那些好酒都清點出來,後日杜氏闔族上上下下,定要好好熱鬧熱鬧!」
「老叔公,上次才在祠堂慶祝過,如今是不是……」
杜士儀這話還沒說完,杜思溫便沒好氣地說道:「上次是你得了京兆府解頭,這次是進士科狀頭,當然需得更加慶祝一番!只可惜今年沒有制科,否則若是你制科再取魁首,那可就是貨真價實的杜三頭了,本朝以來絕無僅有,國朝以來大約也少見!」
朱坡杜老府君在這兒高興得語無倫次,那邊廂苗含液面對前來迎接自己的長兄和親友家僕,面色卻怎麼都好看不起來。登科固然是人生一大美事,可他不但丟了狀頭,而且名次不過第匕!自負有大才的他看著那邊廂神采飛揚的杜士儀,咬了咬牙後方才說道:「阿兄,回去吧!」
「杜老府君,沒想到竟然連你都親自來了!」韋禮從小在樊川韋曲長大,對杜思溫自然熟悉得很,打發了家中從者回去報喜,又和兄長弟弟笑言了一會兒,他就也湊了過來,因笑道,「杜十九郎一舉奪下狀頭,自然是杜氏上下莫大喜事,不知道杜老府君可歡迎我也來湊個熱鬧?」
「你韋十四郎登第,韋曲上下不一樣會大肆慶祝一番?」杜思溫似笑非笑地的挑了挑眉,隨即說道,「自家熱鬧自家的,從前你們抱成一團同進同出也就罷了,這會兒還是各顧各的,家中熱鬧過後,誰管你們十個自己怎麼去慶祝熱鬧?」
韋禮這才悚然而驚,杜士儀亦是心領神會,連忙答應了下來,心中不禁暗歎薑還是老的辣。一時十人約好了屆時過堂拜見宰相之後再聚,旋即便散去各歸各的居處。然而,那些看熱鬧的閒漢百姓們卻哪裡會放過這些才剛春風得意的新郎君,有的鞍前馬後幫著宣揚喜訊,有的則不管不顧在後頭詢問是否婚配,就連杜士儀這邊廂,他剛送了杜十三娘牛車上坐,正預備去攙扶杜思溫的時候,也有人慇勤地湊了過來。
「杜老府君,狀元郎!」問話的人一身錦綢,看上去彷彿出自富貴之家,竟是滿臉堆笑地說道,「某乃長安王元寶家從者,敢問狀元郎已婚配否?」
杜思溫回頭看了那男子一眼,這才嘿然笑道:「王元寶固然豪富,然吾家千里駒,他就別來打主意了!」
把人打發走之後,杜思溫方才輕聲嘀咕道:「王元寶也算是異數,身為士人之後,卻因為家貧去經商,倒是劍了好一番家業……只不過,他家裡的千金,厲害得有些過分了,更何況也不知道多少人覬覦她那陪嫁……」
一聽王元寶三個字,那問話的男人身後,其他幾個拚命擠過來的富家管事從者之流,一時都為之一頓,待到反應過來時,卻只見杜思溫已然登車,杜士儀亦是翻身上馬,前後從者十餘人簇擁在車前馬後,讓人難以接近。一時之間,他們只能在那高聲叫嚷。
「杜郎君,我家娘子年方十六,國色天香!」
「我家主人翁豪富……」
「再豪富比得上我家主人翁否!」
這七嘴八舌的聲音杜士儀只當做耳旁風,然而,還不等他策馬上春明大街,就只見迎面幾騎人彷彿全然不顧長安城街頭不許馳馬的禁令飛馳而來,快到近前時為首一個身材異常魁梧的中年人便大聲嚷嚷道:「誰人是今科狀元郎杜士儀?聖人召見!」
那略有些尖細的嗓音和打扮,立時讓眾人意識到那是宮中宦者。歷來歲舉說是選人才的盛事,可對於天子來說,狀頭誰人不過一個一掃而過的名字而已,就算朝中大員也未必記得那一年一個的狀頭,更不要說召見了。一時無數殷羨的目光中,杜士儀策馬而出,這才拱了拱手道:「某便是京兆杜士儀。」
「原來你便是杜士儀。」楊思勖上下一打量,隨即便嘿然笑道,「當初豆盧貴妃生辰宴上,我見過你!好了,閒話少說,大家當初曾經在朝謁時親許賜甲第者御酒一杯,今你既然又是狀頭又是甲第,自然君無戲言,這便走吧!」
「十九郎!」
杜士儀正要答應,聽到身後那一聲喚,連忙告罪一聲回到了牛車邊。打起門簾的杜思溫沉吟片刻,便低聲囑咐道:「你只消記得,聖人是英明之主。」
儘管在這大庭廣眾之下不能把話說得太過清楚,但杜士儀和杜思溫相處這些天,對這位長者的思路性格都深為瞭解,此刻哪裡不明白他的意思,立時答應了。當他在圍觀人群的注目之下,隨楊思勖一行人朝著大明宮的方向疾馳而去,也不知道是誰開口說道:「若是朝會之上頒賜御酒,那可是更大的盛況!」
「知足吧,自從天後之後,新進士引見面聖的機會就越來越少了!」
杜士儀當年送恩師盧公入宮謁見,一度在洛陽宮前駐足;前次赴省試,進過太極宮前皇城;然而,大明宮前那幾個皇親國戚聚居的裡坊他都很少涉足,更不要說大明宮了。建福門前下馬,隨楊思勖穿過長長門洞後,眼前豁然開朗的一剎那,他便只見面前赫然是一片壯闊無比的大廣場,蜿蜒的龍首渠從不遠處東西橫貫,上頭架設著三座白玉橋。乍一看去便彷彿碧波生白虹。然而,相比更遠處那座拔地而起高聳入雲接天際的大殿,這些就都算不得什麼了。
那便是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含元殿了!
任是誰第一次入宮,見那含元殿盛況,總免不了生出深深的震撼,楊思勖早就司空見慣了。他見杜士儀果然看著那座落在幾十米高台座上的含元殿,瞳孔微微收縮,面上露出了難以掩飾的驚歎,他不禁哂然一笑,隨即便開口說道:「日後狀元郎入仕為官,每年冬至元日,總免不了要來這裡走一遭,那時候可別覺得上殿朝參累死人就好!別看了,大家在紫宸殿召見,這可是平素宰臣方才有的榮耀!」
說到宰臣,杜士儀一下子想到就在三日前剛剛罷相的宋瑕和蘇頲,也同樣是在三日前拜相的源乾曜和張嘉貞,一時心下那種榮耀和驚歎的情緒都淡了許多。生死榮辱一念間,所謂的君恩便在於,用你的時候自然把你抬到天上,不用你的時候便徹底掃地出門,甚至有生死之憂。只不過如今的姚崇宋璟縱使罷相,總算還得以全身而退,不若日後那幾位倒霉的晚輩後進而已!
於是,他見楊思勖一路上對自己態度都還算不錯,一時福至心靈,遂笑道:「我怎敢比那些相公!話說回來,久聞楊將軍勇猛,曾經千軍之中取上將首級,今日一見,方知聞名不如見面,見面更似聞名!」
儘管這些年宦官地位遠比建國之初來得高,尤其是他和高力士這樣隨同當今天子重定天下的功臣,但平素文臣不假辭色,武官嗤之以鼻,少有人會等閒相待,楊思勖性子又比高力士爽直得多,登時嘿然道:「狀元郎這話,我可擔當不起。」
話雖這麼說,他對杜士儀自然更客氣三分,到了紫宸殿時,還額外提醒了幾句。紫宸殿已經是屬於內朝的範圍,平素退朝之後宰臣面聖多在此處,因也稱作是入閣。儘管第一次踏足此間,但禮儀進退,不論是身為世家子弟,從小受到的教育,抑或是跟著盧鴻這些年的熏陶,當杜士儀被人引到御前行禮時,禮儀嫻雅紋絲不亂,待站起身之際,他就只聽上首傳來一個沉穩的聲音。
「抬起頭來。」
既然天子已經說了,杜士儀便坦然抬頭。當看見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正盤膝而坐,一手支著憑幾,饒有興味地看著自己。四目相接的一剎那,他只覺得天子彷彿微微瞇起了眼睛,面前彷彿突然多了一種說不出的壓迫感。
「朕聽說你縣試府試省試,第一場帖經全都是十條皆通,既然如此精通經義,緣何不去考明經?」
「回稟陛下,明經及第,守選匕年,而進士及第,守選三年。」倘若沒有杜思溫的提醒,此刻杜士儀少不得躊躇一二,但既然杜思溫的意思是實話實說,他索性坦坦蕩蕩,「臣自幼父母雙亡,只得一個妹妹相依為命,若非她拚命相救,斷然沒有今天。所以,臣如今詩文經史有所小成,只希望能讓她異日出嫁的時候,能夠風風光光為夫家所重!」
這個回答頓時讓李隆基啞然失笑。報效君父之類的豪言壯語聽得多了,如此小兒女的思量卻新鮮少見,再加上杜士儀這初出茅廬的年紀,他的態度漸漸比剛剛溫和了一些:「朕觀你之試賦,用韻極準,句式新奇,對仗時頗為壯闊,然則要說雄奇華美,卻是未必。你自己以為如何?」
得知李隆基竟然連自己的幾篇試賦也都看過了,杜士儀便躬身說道:「陛下所言甚是,臣勝在博聞強記,一本切韻盡入心中。而所用句式略有突破,亦是諸位前賢啟發所致。」
「可你此次省試的五篇策論呢?帖經可說是博聞強記,試賦亦可說是名師出高徒,然則李納所出五題,每一題切關政務時勢,你既年少,這五篇策論洋洋灑灑切中要旨,莫非和你當年重病突愈一般,亦是拜神明所賜?」李隆基的語氣突然變得咄咄逼人,「少年才高,長於經史詩賦,此不足為奇,可長於時務之策,政治之論,你可有什麼想說的?」
「回稟陛下,臣在平康坊中,曾經開了一家書坊。」杜士儀深深吸了一口氣,見李隆基對他的顧左右而言他彷彿有些不解,甚至微微皺了皺眉,他方才繼續說道,「臣自從當年一病之後,便一直抄錄各家經史典籍,寄居東都永豐裡崔宅和長安平康坊崔宅期間,承蒙主人允准,長住藏閣,盡閱其中藏書。除卻古籍珍本之外,尚有崔氏多年積攢下來的政論奏疏以及各色邊塞要情和地圖,因見獵心喜,一度抄錄了許多。臣雖年少,但可以依賴的,是大唐開國近百年來諸位賢臣名臣的見地和智慧。」
李隆基從不是輕信之人,聞言眉頭一挑,命身旁宦者去拿來了他令人抄錄的那策論卷子,隨意揀選其中數條,令杜士儀道明其中出處,聽其泰然自若誦其出處卷章所在,果然是將那些歸納變幻以充己用,他逐一考問了五六條,終於完全相信了。
若是自恃天賦的天才少年,並無出奇之處,然則這少年郎倒是頗有恆心毅力,最要緊的是,他不是引用前賢之語,而是用寥寥數語另外歸納要旨,還加入了自己的見解!
然而,想到杜士儀竟是出自嵩山盧鴻門下,他在沉默了片刻之後,終於開口問道:「若朕令你回山請乃師盧鴻出山,你可願意否?」
「臣……不願。」面對這麼一個不能不招架的問題,杜士儀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再次下拜行禮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盧師與臣有傳道授業解惑之恩,臣不敢以君迫父!況且陛下聖明,已然賜官放盧師回山,天下皆稱頌陛下納賢容人之雅量,若出爾反爾,恐失人心!」
「年紀不大,膽子不小!」
李隆基忍不住輕哼一聲,面上笑容就此收起。他輕輕用指頭叩擊著憑幾,繼而便淡淡地說道:「來人,賜御酒一杯…
待到宮人捧酒上來,眼見得杜士儀恭敬地接過一飲而盡,隨即再次拜謝,他便抬了抬手,立時有宦者輕聲提醒杜士儀告退。等到人緩步離去,他方才微微皺起了眉頭。他之前用了宋璟,但並不意味著他就喜歡宋璟那硬脾氣直性子。就好比這年紀輕輕的少年狀元,他愛其直言,卻也厭其太直!倘若其答應之後再道出利害,抑或是回山相請不成後方才回來請罪,卻也比此刻直言來得讓人舒服!
「大家?」
聽到耳畔這一聲,李隆基方才回過神來,因見楊思勖就在旁邊,他不禁漫不經心地問道:「楊卿覺得此子如何?」
楊思勖有些苦惱地想了想,這才突然笑道:「大家不問這個我還想不起來,這不是有點兒像宋開府?」
見楊思勖和自己所想一樣,李隆基頓時為之莞爾:「確實,中肯和**這兩點,真有些像宋璟!而且,競也是年十七而中進士!罷了,**的石頭總需有兩塊,看他異日能如宋璟否!你給源乾曜帶個話,新進士過堂謝恩後,讓這杜士儀再去見一見宋璟!」
楊思勖發現天子彷彿心情不錯,又因杜士儀此前的贊語搔到了他心頭癢處,答應之後又添了一句話:「據說省試之前,京兆同華舉子於曲江飲宴,高談闊論邊地軍事,這杜士儀直言說書生意氣紙上談兵徒勞無益,來年無論登科與否,都打算出京遊歷。」
「哦?」李隆基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許久才微微頷首道,「吏部選官,三年方得,他倒是不慌不忙。此子不可屈之。對了,今年既是貶了李納,朝堂民間少不得有所議論,朕聽聞關試之後,今科前進士常在曲江宴飲,以賀登科,既如此,今年上巳之日,不妨於芙蓉園大宴,以彰其榮,朕將親臨!」
楊思勖頓時一驚,曲江宴游本是歷來進士登科後的常例了,可大多是自己湊份子的私宴,頂多各憑面子請上座主和其他公卿,如今天子令禮部操辦,又說要親臨,這不但粉飾了這出了不小紕漏的一科,而且立時會扭轉如今外頭那些話題!
想到這裡,他立刻笑著說道:「大家英明!」
「等吏部關試之後再公佈,免得那些新進士患得患失,好好的關試卻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