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如買珠,薪如束桂,膏肉如玉,這便是外鄉人形容長安城的物價騰貴不宜居住。因而,每年歲舉前期,長安城一下子連鄉貢舉子外加隨從人等一下子多出萬許人,各坊之中景象便大不相同了。
因長安城向有西富東貴之說,西市之西北,多數都是胡人聚居之地,而朱雀大街以東則人文地理最佳。然則東市之東北大明宮以南的那些裡坊,則是皇族權貴宦官聚居之地,而自朱雀大街以南第六橫街開始往南的那十二里坊,耕墾種植阡陌相連,人煙稀少。於是,舉子們選擇最多的,都是東城中間的那些裡坊。
然而,這一日鄰近大明宮,素來很少有舉子的安興坊中,晨鼓未響,坊門未開,西北隅宋璟宅的烏頭門前,就已經有三四白衫士子悄悄張望。宋璟素來不喜歡出入扈從眾多,因此,當晨鼓終於響起,宋宅烏頭門徐徐開啟之際,就只見內中十幾騎人簇擁著馬上一身紫袍的宋璟徐徐而出。五十餘歲的宋璟尚在鼎盛之年,冠上簪著一支白筆,面上不帶一絲一毫的笑容。相比姚崇,常常有人說他不怒自威,他對此不置可否,卻仍是吝惜露出笑容。此時此刻,騎馬而行的他滿心都仍在想著如今難以為繼的惡錢之禁,眉頭不知不覺就擰緊了。
「宋相國!」
這突如其來的嚷嚷聲頓時讓宋璟恍然回神。見馬前突然有幾個白衫士子衝了出來,他連忙止住了要上前呵斥的從者,這才沉聲問道:「爾等攔路何為?」
「山南東道鄉貢進士彭據,拜見宋相國。」
這第一個人打了個頭,其餘三人自然紛紛報名行禮不迭。可是,當初計劃得好,面對那位據稱無人不懼的鐵面宋相國,四人還是忍不住心裡一陣陣發毛。可是,見宋璟的臉上已經有所不快,為首的彭據想起昨日在平康坊王七娘家聽到杜士儀那番話後大喜過望出來,誰都不肯讓別人佔先,商量下來就跑到了這安興坊一處客舍呆了一晚上守株待兔外加計議今日之事,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抬起頭來硬著頭皮踏上前了一步。
「我等聽說宋相國鐵面無私,從不徇情,故而聯袂請見!前有萬騎將軍馬崇白晝殺人,一時長安城為之嘩然,可就是這樣罪證確鑿的事,獄出刑部,主刑的裴員外卻遭人威凌,更有朝中貴幸希圖減免馬崇!刑者,公器也;獄者,法道也。我等雖白身人,卻知道公理正義第一,律法條典第一!若是這樣的事情就出在天子腳下,豈不是讓全天下的其他州縣軍將群起效仿?」
彭據既然開了個好頭,見宋璟果然面色稍霽,其他三個人膽子也大了。彭據身後一個四十出頭的士子亦是深深一揖道:「就在不久之前,晚生還聽說長安城外有羽林衛中人因私仇,劫殺回京應京兆府試的杜十九郎,今次又有馬崇殺人,足可見這綱紀何等要緊!我等雖人微言輕,卻不得不告於宋相國足下。」
當另外兩人也都一一上前陳情之後,宋璟若有所思地摩挲著唇上髭鬚,最終淡淡點了點頭:「爾等身為鄉貢進士,有此憂國恤民的心思,很好。此事我知道了,你等回去好好溫習課業,以備來日正月省試。」
這寥寥兩句話讓四個人只覺得一股熱血直衝腦際,那股狂喜的勁頭就別提了。好在他們俱是低頭拜謝教誨,而宋璟高踞馬上,這會兒天色昏暗,燈火僅僅能夠照亮路途,看不清下頭那四人的失態表情,也沒太在意。從這四人身側行過,出了安興坊西門向北往大明宮行去的時候,這位鐵面宰相卻是貨真價實地面沉如水。
早朝之後,照例是重臣入閣,也就是到紫宸殿討論重要政務。君臣對坐論政告一段落之際,李隆基照例在外問賜了飲食,可宋璟卻欠身說道:「臣尚有一事稟告陛下。」
宋璟這一開口,不但和他搭檔已經有好一陣子的蘇頲,就是其他人也不禁心裡咯登一下。宋璟的脾氣剛直不阿有話就說,可那些諫言不止是打在天子身上,有時候也會和他們犯沖,那一記吃下來疼幾天是輕的,重的甚至會乾脆倒上一年半載三年五載的霉。面面相覷之後,見李隆基並沒有留下他們旁聽的意思,眾人只得一一告退離去。走在最後頭的蘇頲很想給宋璟使個眼色提醒一二,可見人目不斜視的樣子,他只能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宋璟,如今可不是你剛剛回京接任相位的時候了!
由混跡於僕傭之中的孽庶而成為被父親承認的兒子,繼而進士及第,舉賢良方正異等,蘇頌固然才高八斗文采斐然,但心中自有一本相當清楚的賬。他和宋璟同入朝為相,然則他畢竟是居於輔佐的地位,對宋璟那些大刀闊斧的舉措,他敬服歸敬服,可這兩年下來卻越發擔憂。一個禁惡錢,得罪了多少私底下鑄錢的權貴,至於如眼下這般天子面前直言陳情的舉動,更不知道讓多少人切齒!
宋璟哪裡知道蘇頲那些念頭。待到群臣退避,天子身前只一二近侍,他方才再次欠了欠身,直言不諱地說起了萬騎將軍馬崇白晝殺人的事。李隆基早知道他的性子,可即便心裡做好了準備,當宋璟那些犀利的言辭出口之際,他仍然不免面色巨變。
「北門禁軍之中,號唐元功臣的如今已經不計其數,其中良莠不齊,此次前後兩件事相隔甚至不到一個月,由此可見一斑!他們深得陛下信賴,又蒙賜高位厚祿,便應該竭力相報,約束下屬,可如今如何?下屬犯下重罪,不但不思其過,反而想要遮掩其罪,甚至威凌主司,倘若長此以往,誰人能制?」
話是好話,可從宋璟口中說出來,卻顯得**異常刺耳。就連和北門禁軍那些將領素來不和的高力士,也不禁暗自搖頭。李隆基面色一連數變,本待敷衍兩句,見宋璟那利眼毫不退讓地直視自己,他頓時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此事確實不可容忍……如今是誰人治獄?」
「回稟陛下,是刑部員外郎裴寬。」
「唔,朕知道了。」記下了這個名字之後,李隆基便頷首說道,「此事朕會親自過問,若有人希冀寬貸,絕不姑息。」他一邊說一邊看了高力士一眼,含笑吩咐道,「力士記下,宋卿忠言,賞絹十端。」
宋璟雖固辭,最終還是謝恩離去。等他一走,李隆基立時眉頭緊皺,站起身背著手來來回回走了好一會兒,他才突然自言自語道:「宋璟這脾氣……」
最會審時度勢的高力士聽到這半截話先是一驚,忖度片刻,終究沒有插口。而這麼一句話之後,李隆基便再沒有說其他的,逕直回了內宮。這一次,他卻不去王皇后的含涼殿,也不去武惠妃的紫蘭殿,而是徑直去了趙麗妃的承香殿。才到門口,他便看到眾人簇擁著一個眉眼清秀的少年出來,可不是皇太子李瑛?
「二郎來看你阿娘?」
李瑛如今已經十四,眉眼酷肖趙麗妃,但英武卻和父親有些相仿。此時此刻,他深深行過禮後便低下頭恭敬地答道:「是,阿爺。」
「嗯,聽說你近來課業很有長進,不要耽誤了,回東宮去讀書吧。明年正月,朕就打算為你行元服禮,那時候你便是大人了。」
父親既是發話,儘管李瑛很想留下來陪著父親和母親一塊說上幾句話,可見李隆基對他隨從的內侍又仔仔細細吩咐了好些話,他掙扎再三,最終還是領命離去。可當回過頭瞧見李隆基已經上了台階時,他突然心念一動,悄悄追上去一把揪住了落後天子數步的高力士。
高力士起初還嚇了一跳,可看清是李瑛,他連忙對其他人使了個眼色,這才跟著李瑛悄悄到了一側,卻是含笑問道:「郎君有何吩咐?」
「你平素在阿爺身邊,怎也不叫阿爺常常來探一探阿娘!」想到從前那艷冠群芳的母親如今已經凋零得再不見昔日美貌,再想想父親後宮那麼多嬖寵,李瑛的口氣不禁有些怨尤,「些許小病御醫就是看不好,為何不能張榜另招名醫?"
這些孩子氣的話讓高力士不禁嘴角微垂,然而,他還是笑容可掬地一一應下說是盡力試一試,直到目送李瑛回轉身在那些內侍宮人的簇擁下漸行漸遠,他想起當初趙麗妃最得聖寵,子封儲君,父兄皆從微末而封高官的盛況,忍不住搖了搖頭。
而承香殿中,等了許久的李隆基終於見一眾宮婢簇擁了一女子出來。眼見得趙麗妃盛裝出迎,眉眼一如當年,他不禁競有幾分恍若隔世的感覺。然而,知道趙麗妃不過是強自支撐,見她還要招人起樂演舞,他便搖了搖頭,只示意其在身側坐下,笑著說道:「一晃多年,咱們的兒子也這般大了。」
一提到兒子,原本只是強打精神迎駕的趙麗妃眼睛裡頓時煥發出了更加動人的神采。宮中上下人等,再沒有比她出身更低賤的,父兄雖得大官,可全然無權無能,幫不上她,她能指望的,也只有這僅有的兒子李瑛。好在李瑛一路順順當當冊封了太子,又勤奮好學,卻是她心頭最大的安慰!
「三郎說的是,兒子長大了,妾就是哪一日走了,也心頭無憾。」
「何必說這些喪氣話?我看你嫵媚風情,不減當年。」李隆基很自然地把趙麗妃攬在了懷中,又和顏悅色地說道,「不要整日悶在承香殿中,也不妨出去走走,到別人那兒坐一坐。阿王那裡,從前你不是常去的?」
「妾如今是有病氣的人,皇后殿下統管後宮,又好與柳婕妤探詩論文,妾怎好去打攪?」趙麗妃想起承香殿如今這冷冷清清的架勢,再回憶當年太子初封時的門庭若市,只覺得心頭又酸又澀,當即冷笑道,「至於別人避之唯恐不及,哪裡還肯讓我踏進門去?也只有惠妃常常親自來噓寒問暖,一而再再而三地送各種藥材和偏方,我這廢人卻什麼都回報不得!」
聽到這裡,李隆基頓時眉頭微蹙,隨即便若無其事地舒展了開來:「既然惠妃常來,你病稍好之後也不妨常往,散散心之後,也許身體就康健了。」
從午膳之後到整整一個下午,李隆基都始終盤桓在承香殿,消息傳到各處,自是引來后妃們一片嘩然。只有正在修剪宮中溫房送來的花枝,準備插瓶的武惠妃,不動聲色地將手中那一枝花修剪得整整齊齊,信手插入了瓶中,這才笑著點了點頭。
「麗妃總算是否極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