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崔五娘盛情相邀自己和杜十三娘一同搬到永豐裡崔家去住,但杜士儀最終還是辭以即將回山,婉拒了。送走了那崔氏姊妹二人,想到今夜因為盧鴻一盧望之和裴寧都已經在回程路上,院子裡頗為冷清,他索性讓旅舍的店主備了架子和鐵盒,盛了炭火擺放在院子裡,又讓其預備了新鮮羊肉,隨即便叫了杜十三娘和竹影田陌出來,在這炭火邊上烤起了羊肉。
即便並不是事先就醃漬好的肉,調料也不過是撒上鹽粒茴香薑末蒜蓉之類的東西,有些單一,一開始杜士儀尚未習慣這炭火的熱度,幾串肉都是黑乎乎的,一兩輪過後方才漸入佳境。杜十三娘胃口不大,三四串下來便已經差不多飽了,可每當杜士儀遞過來的時候,她卻總忍不住伸手接過不聲不響地吃著。就當她再次從杜士儀遞來的那一把肉串中分出其中一串拿在手中,還不等入口,她卻不由自主發出了一聲響亮的飽嗝,臉上立時唰的就紅了。
「好香……杜十九郎可在?」
杜士儀聽見杜十三娘那一聲飽嗝,又看到她嘴上油光光的,才要吩咐竹影去拿一塊軟巾給她擦擦,就聽到了外頭這聲音。此刻天色已經完全昏暗了下來,倘若不是這炭火的光芒和屋子裡透出來的燈光,原本院子裡已經一片漆黑,因而他聽見這有些熟悉的聲音,瞇著眼睛盯著門口看了好一會兒,這才笑著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王十三郎來了!」
王維一進院子便發現院子裡彷彿正燒著炭火,那陣陣讓他饞涎欲滴的香味便是從那炭火上傳來的。等到再上前幾步,他方才發現是杜士儀在親自烤肉,一旁杜十三娘的臉上紅撲撲的,而那自己曾經見過的崑崙奴和另一個婢女也站在旁邊,顯然是杜士儀親自動手,他們身為僕婢竟只負責吃。心裡納罕的他當即笑道:「我正好去簪亭山訪友,誰知道一回來便得知盧公奉詔進宮後,如今賜官還山,盧兄也走了,我竟未來得及相送!遺憾之餘卻又得知你赴玉真公主之邀,今日應該尚在東都,我這便找了過來。誰知道你興致這麼好,午間才赴了宴,這會兒又在院子裡烤肉自娛!」
「今日午間貴主別館飲宴,上下賓客十餘人,酒菜固然豐美,但人人大多都在絞盡腦汁想著如何一展所才,只有我埋首苦吃,勉強混了個半飽。可從別館一路疾馳趕回來,又會了崔氏二位娘子,這會兒腹中空空,自然需得大快朵頤。」說到這裡,杜士儀便笑吟吟地說道,「王十三郎可要一嘗新鮮否?」
「還是算了。」王維有些心動地看了一眼杜士儀在烤架上翻動的香味撲鼻的肉串,但人卻避得遠遠的,隨即苦笑道,「今日乃是二月初八,我該當食素……早知道我就不在這時候來找你了!」
杜十三娘聞言有些好奇地問道:「王郎君緣何食素?」
「家母師事普寂大師,褐衣蔬食,持戒安禪,樂住山林,志求寂靜,所以我隨家母,亦是自幼信佛。」王維微微一笑,那張俊秀的臉在火光地映照下竟是顯得有幾分安詳,「我雖尚未完全戒斷葷腥,但每月逢雙日,都是不食肉的,多年以來都是如此。就是其他日子,也少食葷腥。」
杜士儀聞言一愣,低頭看看炭火上那滋滋流油的肉串,他便笑了起來:「原來竟是因為有如此干礙,只可惜我眼下一丁點菜蔬也無……十三娘,你請王兄屋裡坐吧,我一會兒就來。」
「是,阿兄。王郎君請先進屋子坐吧。」
杜十三娘順手就把手中那一串原本就吃不下的肉往田陌手中一塞,帶著竹影把王維請進了屋子。這時候,杜士儀毫不客氣地一邊烤一邊吃,待到把肚子填飽得差不多了,他這才吩咐田陌自己解決剩下的,見這黝黑的小子喜得什麼似的,他便信步往院子外頭走去。待找到了店主,他隨口問了旅舍中眼下還有些什麼食材,得知崔五娘和崔九娘姊妹過來拜訪時,還送了好些菜蔬,他立時挑了挑眉。
看來崔五娘雖邀他和十三娘一塊去崔家住,可其實卻早就知道他不會答應了!
「崔家送來的那些菜蔬,好些都是時下最難得的。」店主雖知道這些東西輪不到自己或是其他客人享用,但自家旅舍住過天子徵召的賢士,又有崔氏這樣名聞天下的望族世家來送東西,他少不得有一種與有榮焉的感覺,此刻又眉開眼笑地補充道,「其中還有幾根胡瓜!這可是如今這季節民間吃不到的,聽說是溫湯水澆灌,內供宮中的。」
杜士儀自然不相信什麼溫泉水澆灌的話——要是那樣,瓜非但不能熟,而且顯然死定了,更何況他早就聽說,如今同樣有溫室
栽培菜蔬——知道這胡瓜便是日後的黃瓜,他想了想便開口說道:「把那胡瓜挑一兩根出來,切成長條涼拌,再挑上三樣其他又新鮮又能涼拌的菜蔬一塊送進來,送去我屋中待客。」
杜十三娘引了王維進屋,想了想又去找了兄長隨身帶著的幾本書,這才吩咐竹影在一旁隨侍以備不時之需,自己卻避到了屏風後頭。王維隨眼一瞥,不禁隨手翻了幾頁,待發現這是手抄,卻和自己近來出入書肆,以及到寺院所見新版佛經的樣式一模一樣,他方才猛然間想起敬愛寺一位禪師曾與自己笑語,這杜郎書的樣式最適合經文,如今東都佛寺刊印經書,多採用如此樣式,他頓時坐直了身子,一頁一頁若有所思地仔細翻閱了起來。然而,他一面看書一面等了許久,卻並沒有等來杜士儀,而是等來了端著食案送上飯菜來的店主。
「杜郎君說,請王郎君先用飯,他一會兒就來。」
一碗清粥,四色新鮮的涼拌菜蔬,王維頗感意外,隨即便明白這是杜士儀聽說自己今日食素,因而特別讓人預備的。想想腹中本就飢餓,再加上剛剛在外頭聞到那肉香而勾起了饞蟲,他也就不再客氣,點點頭後便動了筷子。這季節市面上少見這些新鮮菜蔬,他亦是出入王侯貴第最多的人,每樣嘗了一口就知道,必是哪裡送來的內用之物,臉上不禁露出了幾分微妙的表情。
等到換卻一身衣裳,頭上還是濕漉漉的杜士儀進了屋子來,王維也已經將那些清粥小菜吃得乾乾淨淨。眼瞅杜十三娘和竹影都悄悄避了出去,便忍不住奇怪地盯著顯見是才沐浴過的杜士儀看了老半晌。最後,還是杜士儀自己笑著解釋了一句:「你既然今天戒斷葷腥,我剛剛在外頭烤肉沾了那一身腥膻,若進了這屋子來見你,豈不是要把你逼得掩面而逃?這些清粥小菜是我臨時讓店主準備的,東西是傍晚永豐裡崔家剛送來的,知道店家手藝未必如意,就索性讓他們都涼拌了送來。」
不過是那一天晚上在畢國公竇宅方才相見相識相知,今天就因為他隨口一句話說是自己今天食素,杜士儀就立刻放在心上了!
王維這兩年背井離鄉,在兩京周旋於權門貴第,看似風光無限,縱使王侯亦待之如友,但和宋王岐王那樣的人相交,他面上待之如常人,心裡總得費盡思量,而那意氣風發信心滿滿的背後,更少不了另一種愁緒寂寞。知道此時言謝未免煞風景,他微微一笑後,便指著一旁坐榻上的書問道:「剛剛令妹生怕我獨坐無聊,便取了這幾本書給我看,雖為手抄,可竟是坊間常見的杜郎書樣式,不知杜十九郎可能教我緣何如此?」
見王維面上笑瞇瞇的,分明心裡已經確定了,杜士儀也就索性直截了當地解釋道:「我此前山居峻極峰下替司馬先生抄書的時候,靈機一動用了這種樣式,又建言司馬先生如此印書更易於流傳,後來司馬先生請人校閱刊印了好些書,所以大概才在坊間流傳了開來。至於所謂杜郎書之名,我真的一無所知。」
「雖則如此,果然是你的主意!」王維一時撫掌大笑,旋即方才歎了一口氣,「那天杜十九郎你去了永豐裡崔家,我宿醉醒來,有幸面拜盧公,請教了心中多年疑難,頗有所得。原本我還想拜訪友人回到東都,再來拜會盧公,卻不想盧公竟然這麼快就回了嵩山。只是如今舍弟即將到東都,我不能隨你去嵩山,只希望日後能有機會再去拜見盧公,聆聽教諭。對了,不知你何時啟程?」
「盧師也曾說過,王兄高才,他平生僅見,日後若是你再去嵩山,他一定會很高興的。至於我,等崔十一郎那邊準備好了,便會啟程。東都距離嵩山本就不遠,我們倆帶上幾個從人快馬疾馳兩三日也就到了。」
「哦?」王維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突然低聲問道,「你可還記得上次在畢國公竇宅的那個柳惜明?」
「自然記得。」想起此人從一開始就處處針對自己,杜士儀頓時心生厭惡,「王兄緣何提到他?」
「我也是道聽途說的消息。」畢竟和消息來處並不熟,因而王維躊躇片刻,最後還是開口說道,「據說這位柳郎君本想求今年京兆府解送,結果他在畢國公竇宅與你針鋒相對,又想借姜四郎之力,結果反而卻自己下不了台。事後,姜四郎也不知道為何緣故,在外頭大肆宣揚那一晚的夜宴,再加上盧公辭不就官,名聲一時大噪,此事近來在東都流傳甚廣。所以至少今歲,柳惜明不但無望一舉京兆府等第,是否能解送都不好說,明年進士及第就更難了。恐怕他不但記恨上了你,就連柳家亦要對你懷怨,你需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