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地獄生紅蓮3
對莫邪真君的迷戀令玉蜒無暇他顧。這種迷戀類似符咒,對於初固心智意氣風發的少年戰神,它太過分近乎於致命。
她夢想中的自己,早在五百年前,不,一千年前便與他相識,在垂柳依依金光粼粼的湖畔,卓然靜立的少年,以星光為眸,裁紫霞為衣,將紫竹削成的長簫緩緩遞至唇邊,菱角薄唇輕啟,吹出清幽出塵的曲子。
那時,必定是繁星滿天,飛花似夢。她臥在青石池底,靜靜的相伴,靜靜的傾聽,時光便如流水般溫柔清澈的流過,流了千年萬年,流向永遠。
新冊封的戰神將軍,狂熱追求莫邪真君的事情,像瘟疫一般迅速傳滿天庭,跟流言的唯一區別在於,它是真實的,甚至,比傳言更誇張。
據說,玉蜒將軍施了法術,在向來只盛開紫色雲曇的仙湖上,移植了萬朵白蓮,並令它們在莫邪真君經過湖畔的時候齊齊開放,以博他一個回眸。
據說,萬朵無瑕白蓮一同綻放仙湖之上,壯麗的景象令任何一個觀者落淚,卻只換來莫邪真君的一聲歎息。袍袖一揮,萬朵皎潔白蓮都變成了金蓮,如同他體內湧動的血液一般顏色。
據說,莫邪真君天賦異稟,體內所流碧血破體流出時,會凝成千瓣金蓮。玉蜒將軍很明顯是知道這個傳說的,堂堂天界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戰神,在滿池金蓮前吐得痙攣。
據說,力量強大到刀槍不入,即使受傷也能迅速自愈的龍王,也會在酒宴上喝酒喝得胃出血,這個意外絕對可成為一萬年來最轟動的頭條新聞。
據說,那一天,玉蜒將軍喝醉了,抓住莫邪真君的袍袖,口齒不清的說:「真君……我真愛你……比自己的生命還要愛……不知道什麼緣由……」
據說,莫邪真君只是很冷靜的削斷自己的袍袖,很鎮定的回了一句誰也聽不懂的話:「將軍,你錯了。這不是愛,是個錯誤。」
據說,年輕的戰神與年輕的真君,他們之間被下了某種詛咒,注定一個永遠在前頭跑,一個在後頭苦苦追,一圈又一圈的追逐,永無止境。
據說,莫邪真君不堪糾纏,曾經許給龍王戰神一夜情緣,以解情結,不想血角三青循聲尋到,擾亂天庭,被罰剮鱗之刑。一夜過後,糾纏不但沒有解開,反而因為增了血仇變得更為糾亂。
其實,這是唯一最接近真相的流言。
在這夜之前,莫邪真君消失了半年。
在丟失季節的天庭,半年不是很長。半年相對於天人的壽命來說,只不過如同凡人的一個呼吸。但半年也不是個短日子。這半年來,天宮的樓閣共毀了十座,有些是無因**,有些是因風而倒,更有些,什麼緣由都沒有的自然崩塌。打理樓閣的天人被撤換了一批又一批,有些甚至連自己掌管的樓閣細節都尚未深入瞭解便已獲罪被貶。天宮樓閣損毀算是大事,其餘小事更是層出不窮。什麼桌椅蛀壞,美酒變質,各路神仙的寵物或坐騎獸性大發,紛紛跑往下界作亂。天庭亂成一團,一股奇異的氣氛籠罩著整個上界,似乎有什麼大事正準備發生。
玉蜒將軍找了莫邪半年。半年後,這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戰神徹底頹廢。她卸下天帝御賜的戰甲,褪去冰綃袍,遺下芙蓉冠,穿上最普通的衣服,離開自己的宮殿,徒步走入天界的邊緣,非天驛路。
非天驛路有客棧,名喚「離魂」。客棧再過去,便是三十三天了。
三十三天是不屬於天妖人三界的邊緣地帶,三界共同布下結界,防止三十三天裡面的妖魔鬼怪跑出來,其中最忌諱的名字是十九魔佛。三十三天的十九魔佛是因各種原因不能成佛,一半墮身魔道的修行者,均法力高深,行事率性,正邪不定,具有強大的破壞力。天妖人三界為怕她們前來滋擾,合力將她們摒於三界之外,不讓她們進入三界作亂。三十三天不入三界,便是她們聚居的地方。
因為三界結界,三十三天能進不能出,無論你是法力高深的神仙,或是妖力萬年的妖怪,若是進了三十三天,恐怕就得作好在那裡呆至永遠的準備。不論在三十三天裡頭死於非命還是壽終正寢,再世輪迴之時,你還是得重生在三十三天。正是,無論是死是活,你都別想再回到正常道上來了。
想去三十三天的人並不少,當對世事的失望程度超出底線,自暴自棄破罐子破摔的人從來不少。想出去的人有神仙,有妖怪,也有凡人,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每個人告別正常生活的理由都不一樣,但每個人臉上的不甘都看得見。因此,他們都忍不住在出去前在故土多歇息一會兒,喝上一杯水酒。因為知道,這無論如何也是最後一次了。
玉蜒走進「離魂」客棧是正午。柔靡的樂曲響起,原來鬧哄哄的廳堂一下子靜了下來。台前簾幕緩緩掀起,一眾羽衣少年舞出台來,舉手投足無不應拍,套於手腕踝間的金鈴隨著動作清脆擊響,少年們隨著舞蹈動作,臉上呈現出悲喜紛呈的各種表情。突然一陣婉轉的笛聲響起,眾少年如蝴蝶驚飛,分散八方,台中心現出一個挺拔背影,披髮,頭頂輕綰一縷青絲,紫玉為簪,著紫色錦衣,翩然而舞,腰如柳枝,柔韌不折,只一個背影便已魅惑眾生。
客棧裡眾人都寂靜了,直到眾少年一曲舞完,才雷震般喝起采來。有人悄悄跟蹤到後台,玉蜒看到,那人悄悄拉那紫衣少年的袖子,少年回眸一笑,引她到內堂。玉蜒止住跟上去的步子,莫邪的笑意是自心裡瀰漫出來,這個少年的笑意連眼睛裡都達不到。
她喝完了酒,步出客棧的時候,見到方纔那個女子剛出後門,斜了她一眼。她看上去年紀很輕,身上仙氣四溢,兩眼帶著醉意,頭髮像玉蜒那樣不簪不冠,亂得像雞窩,普通的袍子上有各種污跡,腳上的皮靴帶著長途跋涉留下的破洞。
玉蜒不由自主跟在她身後,她像看到了自己,多年後的自己。女子卻伸腳一絆,玉蜒摔倒在滿地垃圾上。女子笑嘻嘻的看著怒目而視的玉蜒:「還會生氣?你這副樣子是不會甘於留在三十三天的。」
玉蜒忽然就消失了怒氣,是的,她不甘心。
事後她怎麼也想不起自己是怎麼跟這個女子進了賭館、酒館還有一個奇怪的地方,那裡似乎是一個浴堂,裡面煙霧瀰漫,她剛一進入就失去了知覺。她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搜刮一空,天亮之前,像一個破布袋一樣被丟到一座紅磚綠瓦的小樓前面。
清晨,一個挎著籃子的少年走出小樓,小心翼翼掩著鼻子跨過她的身體。接著,洗衣坊的洗娘帶著乾淨的衣物過來交貨,差點踩到她的屁股,驚叫起來,問裡頭:「外面這個是怎麼死的啊?公子還是快把她清理掉,大熱天,會發臭的。」
裡頭出來兩個小廝,要把地上的人抬走扔掉。裡面一個輕輕淡淡的聲音:「扔我房裡吧。」
房間裡馬上是一蓬臭氣。
紫衣少年慢慢掩上門,不理眾人驚詫的眼神,只顧去看地上這污糟一灘的少女,無聲無息,好像死了一般。
他彎身抱起她,走到內間,手憑空一招,地上多了一大盆水。他輕輕脫掉她那雙跟襪子、皮肉粘連一起的靴子。這雙腳,跋涉了千里,仍舊柔軟纖弱,上面滿是痊癒後又被磨破的血泡,因為主人從心裡發出的疲累,還沒有來得及迅速癒合的傷口。
他慢慢脫去她的衣服,那件粗布所制裁剪粗劣的長袍,早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他看出她在無數不堪的地方度過的夜晚,她的絕望和失落。他解開她扣得亂七八糟的扣子,看出她在一夜之間一無所有。
他抱起她,慢慢放入盆中,溫熱的清水漫出盆沿,凝在地上好似一汪汪的眼淚。千萬年來,他頭一次有種想流淚的衝動。
他離開房間,面容忽然脫胎換骨,變成咄咄逼人的俊美。為什麼?我幻出化身表演墮落,試圖救贖你,結果卻換來你更加速的墮落。我與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錯了?
九天之上,佛祖於蓮花座上開啟眼眸,慈悲的注視著匍匐於地的紫衣少年。
「佛祖,弟子有罪,意識到這點的時候,我已經動搖了。」
佛祖:「莫邪,你的罪是為了芸芸眾生,從一開始你就清楚知道。這不是你的罪,這是芸芸眾生加於彼身的罪。自你答應犧牲己身,將自己與玉蜒身上施以聯命之術,三界異動便已大大減少,須彌震動更是再沒起過……」
突然,天庭方向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之聲。
「血角三青擅闖天庭,正在遭受剮鱗之刑。」佛祖臉上再現慈悲之色,「他與玉蜒的血約已受到根本動搖,決裂在即,屆時須彌之禍即可消餌,你的犧牲並不是沒有價值的。」
匍匐蓮花座下的少年沉默良久,慢慢仰起頭來。「莫邪當初答應與玉蜒共負『鎖紅線』的命格,便已自知靈魂永墮妖魔道,此罪永生難贖。但我不能再將此事瞞她,並非為了贖罪,而是為了不能再欺瞞我心。」
「鎖紅線」命格,注定聯命兩人一生糾纏,互相吸引,難以自拔,但永不相親。這種命格之霸道為諸命之首,諸般情緣遇之皆損。
慧根深種的少年一字字道:「即使是牽動末世之劫的鑰匙,也有選擇自己命運的權利。無論出於任何原因,任何人都無法抹煞這一點。這些日子以來,我已想得很透徹。此事雖然關係眾生,但玉蜒與血角三青也是眾生之一,這是他們所背負的沉重命運,但並不是他們的錯。」
佛祖:「莫邪,你開悟了。」
佛祖微闔眼簾,「你說得沒有錯,他們也是眾生之一,應該得到機會。莫邪,你準備怎樣做?」
「弟子打算把實情告知,如何選擇,交由他們自主。」
佛祖的眼睛完全閉上了,「莫邪,在施行聯命術之時,你的靈魂已墮入妖魔道,體內金蓮之血換成地獄血蓮之血,你如親口道破術咒,不但會招來天庭刑罰,還會惹來血蓮之火焚身之禍。」
莫邪垂目:「弟子曉得後果,我已經決定了。」
「究竟是什麼讓你做出這個決定?你的決心因為什麼而動搖,你有想過麼?」
莫邪默然良久:「弟子只是不想再騙她。」
佛祖輕聲歎息。
「既然你心意已決,我就許你一個機緣。你體內淌的是血蓮之血的事情會被識破,將受到天庭責罪,玉蜒必來尋你,銷仙台上,你跟她道明一切罷。」
「若術咒被破後,她依然愛你,你一身的罪孽將會洗盡,重獲金身;若她無法愛你,你身心將被紅蓮之火焚盡,世上再無你的痕跡。」
「弟子接受。」
即使我與你,不過都是被術法擺佈的可憐人。
即使你我之間,不過是一場眉梢眼角的誤會。
即使,我終可見到自己被抹殺一切存在痕跡的結局。
我依然要從容的親口告訴你,什麼才是真正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