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凝體固月華2
樓莫言不想向來糊塗的她,忽然間思維敏捷如此,一時間回答不上來。玉言厲聲道:「這些事是你自己瞎想還是自何處聽來?」身上龍威一熾,身為一條海龍的樓莫言妖力低微,臉上頓時露出痛楚之色,跌下椅來,就連正在海吞胡吃的小黑,也「啪」的一聲捏碎了手裡青花盤。
玉言見驚到兩人,趕忙去攙樓莫言,樓莫言不動聲色把手抽了回來。小黑回味一下剛才兩人對話,他雖然沒往心裡去,可過耳不忘,這時嘟囔道:「是兄弟又怎麼啦,咱們遠古神獸原本就很稀少,有時輪迴一輩子也許只遇到一個同類,要想造一個純種的後代,管他是兄弟還是姐妹,要上的時候就得上。女媧和伏羲不也是兄妹麼,沒有他倆在一起,哪裡來現在的人類呢。」
玉言只覺一個驚雷在頭頂炸響,被雷得面目焦黑,半晌作不得聲。心裡知道小黑說得有理,越是近親繁殖血統越純,但心底某處又有個聲音在隱隱叫囂,此乃違背人倫違綱悖德之事,絕不可為……等一下,人倫人倫,我又不是人,為什麼突然想起這個詞來!
過了片刻,她長出口氣:「如此說來,錦青他長角不是因為出了什麼問題,而是因為他前世的能力覺醒了?」她決定不去考究什麼兄弟姐妹的問題,先確定他是不是龍。
樓莫言此刻漸漸忘了懼怕,回想道:「我曾聽聞族內有一本關於龍之記載的典籍,上面記載數萬年來龍族成員興衰史事,無一遺漏,也曾說這便是神龍一族的族譜。但此古籍十分珍貴,世上僅此一本,老早在幾百年前已散佚了,若是能找回此書,說不定能解殿下心中疑惑。」
這本「龍族族譜」名叫《天宮譜》,至於為什麼叫這麼個奇怪的名字,而不是叫簡單的《龍譜》,誰也不知道。玉言知道有這麼個東西,心裡略有了點寄托,又知道錦青應該不是得了什麼奇怪的病,而是能力覺醒,心裡有了底,再不提此事,只跟樓莫言把盞起來。
小黑吃了半天肉,見到兩人喝得歡,眼熱的也要加入,整整一杯「蓮花白」下肚,燙的他自喉嚨到肚子一路火燒火燎,他還好強,硬裝成沒事人一樣,背過臉卻伸長舌頭拚命扇風,好讓可憐的舌頭吸收一點點的涼意。
玉言跟樓四都知道小黑愛面子,也不去拆穿他,相視一笑,又碰一下杯。樓莫言先是見到小黑出現,再又見到寒玉匣中的錦青,隱隱覺得事情不是如自己所想,殿下並非問罪而來。又跟玉言探討了一輪小蛟長角的緣由,便終於明白是自己誤會了,放下心來,一時竟生了幾分失落。
他藉著幾分酒意,鼓起勇氣問道:「殿下現今是妖神王了,但莫言還是想斗膽問過去的殿下一句,在殿下心中,莫言與殿下,像是什麼呢?」
玉言放下酒杯:「賬房先生與僱主……博學的師爺……知交好友罷。」
一重身份,樓莫言臉上便黯淡幾分,待聽得最後一句,卻是陰霾盡去,展眉一笑道:「殿下還是一如往日般坦白……」輕聲道:「莫言也正是屬意於此。」
這時玉言突然感覺到對方心態已十分平和,一開始那種不安忐忑已經沒有了,這樓公子果然厲害,拎得起放得下,也就是如此聰穎的人物,如那天際白雲,若是教虛名拘住真是浪費,只望能盡己所能,護他瀟灑高飛。
喝到後頭,小黑吃足喝飽,酒意上頭,忍不住歪一旁睡著了。玉言藉著酒意,摘了髮冠,散著發斜睨著樓莫言道:「當日在迴廊的束髮之恩,我還一直記著呢。」樓莫言笑了笑:「承蒙殿下不棄,樓某願再為殿下整束一回。」
取來珊瑚梳,細細替她梳理一通,挽好髮髻,束上髮冠,兩人想起當日舊事,心裡都有點溫柔,又有點唏噓。
玉言道:「謝謝。」
樓莫言聽得她道謝,便知她是答應放手讓他走了。心裡一鬆,又是一顫,微笑道:「殿下不必客氣。」
玉言又道:「你若遊蕩得累了,蜒宮大門隨時為你而開。」
樓莫言微笑:「樓某何幸,得殿下今日相待之情,我素來厚顏,索性再求一事,請殿下允許。」
「何事?」
「待我想到之際,便會說與殿下聽。」
玉言見他已回復初相識時淡定風采,一副運籌帷幄的樣子,知道此人心思海樣深,不知此刻在打什麼主意,略微猶豫,但察覺他心思純淨,並無惡意,又想他人品高潔,向來沒有什麼野心,況且當日相護之情確是出於至誠……終於點了點頭。心裡說:當日你曾想拚命救我一回,今日我便允你一諾。
樓莫言見她答應,微微一笑,很是喜悅。
到了將近天明時,玉言憩了一憩。早就伏幾睡去的樓莫言忽地直起身子,湊到她近前,伸出手想要撫撫她的臉,將觸未觸之際,卻倏然收回,淡淡笑道:「與您作一對知交,沖淡持久,或許反倒能敵風霜流年。既是無法做您心中最重那個,做最特別一個,也是不錯。一個承諾,已足夠您忘不了我。」
醒來後天色大亮,樓莫言已帶著他的僮兒們走了。玉言坐著出神半晌,瞧見透簾而入的燦爛陽光,咧嘴一笑,把這事都丟腦後了。回頭扯著小黑耳朵,喚他醒來,兩人同去參加法緣大會。
這第二天可不比昨天,昨天僅僅只是「結緣」,各路人馬互相熟悉熟悉,拉關係的拉關係,扎堆的扎堆,都是為了接下來連續兩天的重頭戲——「鬥法」和「演法」。
今日裡便是各路高人齊聚,各出法寶,文比武試,只求自己於「道」上的感悟心得能壓倒眾人。過去舉辦的「法緣大會」中,獲得「鬥法」勝利的門派,多半在往後名播天下,信徒倍增,香火鼎盛,短短數年中聲勢比以往盛大數倍也有之,甚至也有些小門小派在「鬥法」中鋒芒畢露,往後終成大家。
是以,今日的「鬥法」大會不僅是各大門派為了鞏固實力擴大影響的主要戰場,其餘名不經傳的小門小派更是把今日視作一登龍門的捷徑,勢在必得。
玄商子老遠見到「紫遨真君」出現,立即堆起平素那和藹可親的笑容,正要示意弟子迎接,忽然見到她後面冒出那亂蓬蓬的腦袋,笑容凝了凝。哼,這臭小子竟拿一雙穿過的臭鞋把龍涎香囊給騙走了,真是可惡之至!
玉言和小黑只作沒看見他,自顧走到昨日的貴賓席坐著。少一張椅子,玉言袖間銀紅絲飛出,勾來旁邊一張,小黑坐下片刻,突然彈起,臉上露出極其古怪的表情,接著聳肩扭腰,肌肉抽搐。玉言不知何事,只盯著他看,小黑強忍半會,終於忍不住彎起手爪,伸進領子裡飛快的撓了幾下,臉皮子才見他鬆了一下。
哦!玉言才想起昨天自己無聊做的好事來,汗了一個,只嚴肅臉對渾身癢得要命偏要死忍面臨崩潰的小黑道:「此地風水不好,我昨天也渾身不適,還是在山腳那眼山泉泡澡了兩個時辰才恢復過來。」
話剛說完,小黑一溜煙不見了。
玉言暗道難怪這都什麼時候了,貴賓席上還有三張空椅子,看來還是自己居功甚偉啊。不過任你法力高深,也不敵這小小癢粉,看來就算練得神識發達,這身體髮膚還是不能忽視的。感慨一下,忽然覺得旁邊一道視線直盯自己,轉頭去看,見到昨天阻止自己那紫袍小道士,正以一種奇異的眼神注視著自己,不過對望之下,就換上了並不陌生的略帶責備的眼神。玉言發現他雖然有點落魄,但總體來說反而給人一種耀目之感,就像一顆寶石,就算用禾草灰埋著,它也還是寶石,會發光。雖然他是那種自己最討厭的衛道之人,但不知為什麼,她就是沒有辦法討厭這個人。
她瞪了他一眼表示警告,結果對方不甘示弱的回瞪她,兩人鬥雞般對瞪半晌,卻是玉言受不了先轉回頭來。心裡嘀咕:這死道士,怎地這麼凶!一點也不像個男人!
修行人最講究時機,這時辰一到,就算有人缺席遲到,也是要照原計劃開始。玄商子是本次大會的負責人之一,跟五台佛寺主持泓湖見到時辰已到,便共同登台宣佈法緣大會「鬥法」環節開始。
「鬥法」既要輸贏一目瞭然,又要戰況激烈,最好具備一定的觀賞性娛樂性,令鬥法者深入民心,如此,就算是輸了,至少也能在觀眾腦內留下深刻印象,先賺了印象分。
秉承過往歷屆法緣大會的傳統,先由主持的門派其中之一出題,由其餘門派代表派人破解,破解別人出的難題後,隨之出新題給下一門派破解,如此到最後,無人能破解的難題便交由主持的另一門派破解。「鬥法」包辦一頭一尾的恰恰都是主辦方,如若起首出題的一方直到最後都無人能解,自然是出題方贏了,如是最後包辦解題的一方解了,則是解題的一方勝出。
這當下,玄商子和泓湖宣佈「鬥法」開始,兩人謙讓一番,便讓泓湖先出題。泓湖口宣佛號,便在台上作蓮花座坐好,垂目念號。過不多時,只見她週身光華流轉,隱隱發出金光,原本一雙長眉低垂有點苦相的樣貌,忽然間變得端莊肅穆,宛如金尊佛像。她念得一陣《法嚴經》,忽然之間天際一陣彩光閃爍,八音仙樂齊奏,白雲破開,撒下無數彩色花朵,形狀若芙蓉若牡丹,朵朵小碗般大小,鮮妍繁複,顏色美艷,異香撲鼻。
台下眾人見得如此美妙情景,都覺目眩神馳,不禁伸手去接這從天而降的仙花,但那花朵有色有味,偏偏沒有實感,伸手去抓,那花透指而下,紛紛墜地,消失無蹤。眾人正在驚異,忽地泓湖一段經文誦完,高聲宣了一句法號,聲徹如雲,她端坐的背後,忽地伸出千條手臂。別人千手千眼,手中執滿各式法器,泓湖的千手卻全是空的,紛舉往上,不住紛亂擾動,有幾分似章魚觸手,眾人正眼花繚亂,那些手臂倏然長短,遠的竟伸至數丈開外,待到眾手收歸,便都見每隻手掌掌心朝上,都托著一朵仙花。
泓湖此刻睜目朗聲道:「人有眼耳鼻舌身意六識,萬物均是被六識所感方存世上麼?如是這般,這萬千花朵是實是虛?」
這話問的就是,世間萬物都要看到嗅到嘗到摸到看到想到才算有存在感,不是這樣的就是不存在世上嗎?如果是這樣,那麼從天而降的這些花是真實存在的還是幻覺而已呢?
一語問畢,全場寂靜無聲,直到泓湖千手收回,鮮花消失,週身金光散去,眾人尚沉浸在異景和尖銳的問話帶來的衝擊之中。
泓湖大師出的這一題,不但直詢存在和感知之間矛盾統一的關係,更以極其直觀的形式表現出來,答題者不但必須給予一個眾人滿意的答案,還必須將答案以更炫的形式表現出來,方能獲勝。這鬥法第一題門檻便已出乎意料的高。
眾人沉思了片刻,台下有人越眾而出,一步步走上台來。只見那是個身姿清瘦的年輕尼姑,頭頂三千煩惱絲已盡去,露出乾乾淨淨一張臉,臉容清秀溫潤,雙目秋水為神,她一步步踏上台來,姿態穩秀矜持,天青色僧袍下擺無風自動,帶著幾分空靈的感覺。
泓湖大師合十道:「大師自何處來?」
年輕尼姑也合十道:「自來處來。」
泓湖微笑:「泓湖恭候大師講演。」
年輕尼姑恭敬的道:「靈卉不敢,大師客氣。」
泓湖讓過一旁。
靈卉自大袖中抽出一幅長軸,往天一拋,畫軸展開卻是墨黑一片,那畫軸越變越寬,越抽越長,在空中盤曲幾圈,竟如無窮無盡,天空晝光竟被盡掩,天地間黑漆一片,宛如黑夜。畫卷伸展到盡處,忽起了一陣風,卷中烏墨竟被吹散些許,露出一輪皎潔的月輪來。頓時清光湛湛,照亮了下界。
眾人雖知這些都是法術造出的幻境,但見到如此之美的月色,也不禁暗暗陶醉。靈卉這時清聲道:「正如諸位所見,這月光是實是虛?」
眾人雖然目眩,但心裡清醒,都異口同聲道:「是虛!」「這大白天哪兒來的月亮,當然是你變出來的,假的!」
靈卉微微一笑,一身長袍款款擺動,清瘦的身體似要被風吹起,不,是真的正要被風吹起,眾目睽睽之下,她的身體變得削薄如紙,人像個紙片兒似的蒼白近乎半透明,眼看便要被風刮走,忽地月華比方才更盛了數倍,穿透了她的身體,眾人眼睜睜看著她紙一般半透明的身體,在月華下慢慢的一點點重新凝結成人形。
眾人愕然之下,靈卉再聚人形,微微一笑:「此月華對我有固體之效,如此說來,斯是實是虛呢?」
這番作為恰恰回答了泓湖提出的問題,在你們眼中看到認為是虛的東西,但對於我卻有著實際的重要作用,對於我來說是真實存在的。因此,存在感是受者說了算的,感受到了,它就是真實存在的東西。
這一番精彩應答,眾人看得清楚,卻無人讚歎,有人想要鼓掌,拍了兩下趕緊停下。如此法術已非凡人可以做到,唯一的解釋,台上現身說法這位大師,她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