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星河猶是舊3
一夜風急。
第二日開門出來,刻意的不去看那個角落,眼角似乎瞥到什麼東西,但那是不可能的,她不值得他苦心積慮的報仇,她自己也不是紫遨。
她自顧離開,每日都與黃長老有約。
每天一盤棋,能讓她練到第三重心法,常常湧動悲哀的心平靜下來,不知算不算額外的心理輔導。
棋下到中盤,外頭有人找,黃緹離開片刻,又回來,狀似平靜的說起:「殿下一向待下人極寬,大家都是知道的,所以,要是有人蒙疾危在旦夕,那也是他自找的,定然不管殿下的事……不過是不是為了殿下的名聲著想,先把他給好生處理處理?」
玉言聽得發呆,有人蒙疾危在旦夕,府中眾人明明都好端端的,好端端的……忽地站起,桌上茶杯潑濺出來,濕了棋盤。她呆在當場,卻不抬步。黃緹歎道:「殿下已經長大了,這些道理本不該我來講,可當局者迷的事情也是常有的。人生於世,能自己把握的事情本就不多,殿下勿要逞一時之氣,埋沒了自己真正的心思,到時恐怕就悔之晚矣。」
玉言蹙著眉瞧了她一會兒,反而慢慢坐下去,「悔什麼悔,我從來就不會後悔。這局棋你輸定了,別轉撒賴的心思。」黃緹笑笑。兩人坐下來,又下了几子。黃緹說:「殿下心亂了。」「誰心亂了,你瞎說!」黃緹不語,只點了點面前的棋盤。「殿下執白的吧,可你剛吃掉的几子又是什麼顏色的呢?」
玉言低頭一看,本放著吃掉對方黑子的棋盒裡,躺著剛收回來的兩顆白子,忒刺眼。她默然瞧了半晌,突然站起,一手把棋盤掀了。
看著玉言轉身飛快的去了,黃緹只是苦笑,喃喃道:「其實我就算不說,她也是會趕去的……這是天命,她們兩個,幾萬年,幾千年,一直斷不了的糾纏,可不是我多嘴作的孽。流曦,流曦,你說是不是?」
玉言衝回玉殿,見到一堆人圍在那裡,見她趕來,都自發的讓開條路。前面跪著兩個人,準確來說,一個跪著攙著另一個幾乎趴地上的。跪著的迎柳一見她面就哭了:「殿下,別嫌迎柳多嘴,我知道他可惡,可是,可是……見不得他這樣兒,殿下罰他什麼都好,只不要罰他這樣跪著了,我們鱗族最要緊的一根脊骨,這樣跪下去,背脊廢掉,生不如死,殿下不如給他一個痛快還好了……」
那拱著腰,額頭已經抵住地板,整個人彎的像座拱橋的人,本已懨懨垂死的樣子,忽然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只要推開迎柳,也還是用一隻手,另一隻手揣在懷裡——他還護著他那半盅殘湯。
玉言緩緩走過去,「我不知道你在這兒,我沒看到……如果早看到,絕不會讓你跪這兒……你起來吧。」
「……」緊拱著的背劇烈的顫抖起來,趴伏著的人在無聲的咳嗽,忽然渾身一震,面前的地上灑下幾串血點,旁邊圍觀眾人一陣驚呼,又急急掩住自己的嘴。
玉言閉了閉眼,伸手到他面前:「拿來。」
「……」他不響。
「就是讓我喝你的湯對麼?我答應你喝了它,喝完了,你就走吧。」
聽到她冷淡的保證,緊藏在懷裡的手才有了動靜,要把那盅殘湯給掏出來,可竟一下乏力,拿了一半,手直抖。迎柳趕緊幫忙拿了出來,雙手端給玉言。玉言瞧了他一眼,揭開蓋子,仰臉喝了。
「看著,我喝了,你不欠我了。你走吧。」她把空了的湯盅放在他面前。
跪伏著的人影,強撐著要站起來,可掙扎了兩下,只是更重的摔下去。迎柳忍不住又抽泣起來。玉言歎了口氣:「你這副樣子走不成的,在我府上休養兩日吧,反正我也還有事要問你。」
兩天後,玉言到了他床榻前,將養了兩日,氣息看著是好了,可是那張臉還是皮包骨的瘦的可怕,兩腮深深凹下,只剩一層皮包著臉骨。那雙黑沉的眼睛,斂去了飛揚的神采,裡面是千瘡百孔的滄桑。
他像是一個被打碎又胡亂拼湊起來的泥娃娃,所受的苦全浮在臉上,讓人碰也不敢碰,只怕一碰就碎,下一回就再也拼不回去。
玉言沒有走近他,遠遠的站著,淡淡說:「你做的龍骨湯很有效,我那處已經不出血了,結了層厚痂,倒像個盔甲似的。這龍骨你是哪裡找來的,很不容易吧?」
「……」床上的人只是垂頭不語。
「有勞你費心,我族內的寶庫有不少寶物,改天我開庫讓你去挑,喜歡哪樣拿哪樣,就算聊表我的謝意。」玉言仍舊淡淡的。
床上的人,猛的揚起眸子,瞳孔內映出的人,嘴角卻顯出微笑。自逐他那夜,頭一回露出的微笑。也許,就像過去他偶爾露出的微笑差不多。在為他做了那麼多並不需要的事情的時候,自己臉上露出的,容忍的,也是無意的,對自己,也是對她,淡淡的嘲笑。
床上的人,雙手緊緊握起又放開,反覆幾次,忽然掙起身努力伸長手臂來抓她的手。玉言任他抓著,待他要將她手掌展開,想要放些什麼東西上去時,才倏然抽了回來。他呆了半晌,忽然把指頭送進嘴裡,一下咬破,拿手指在展開的衣袖上寫字——他原來是想在她掌心比劃。淡淡的血色,好像被什麼東西抽去了大部分的血液,從指尖流出的是淡紅的液體,並且很快枯涸,又趕快繼續咬破。她不動聲色的看他寫,斷斷續續,反覆幾回,勉強看出是在寫——「抱歉」。
她發現自己又在微笑了。衣上油痕夢裡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小青,(她不想喚自己給他取的名字,也不想叫他原來的名字,只得含糊的喚他一個字),我已經很累了,過去的事情都讓它過去了罷。都是我一手種下的因,從來沒有問過你的意願,勉強了你,我也是覺得很抱歉。你現在這麼做,也許出於愧疚,可你根本不用愧疚,我之付出都是我心之甘願,我從來就沒有後悔過。我現在不想跟你一起了,不是因為惱了你,而是因為我已經掏空了,再沒有什麼可以給你,我給不了你了,你也不欠我什麼,大家扯平吧。你大可安心過你的新生活,別再糾纏下去了。」換在以前,二殿下打死也不會說這一串子話,可她剛練成第三重心法——哀傷斷腸,正所謂,哀莫大於心死,說話屬於無可無不可的範圍內,隨意間,就絮叨了這麼多,大有當年渾渾噩噩時當人的風格。
床上的人,在聽到一半的時候,就緊緊閉起了眼睛,待得她終於說完,他長長出了口氣,開始往床下爬。玉言伸手攔了攔,歎道:「我說這麼多不是為了要趕你,我還是當你是朋友,你身體差成這樣,多休養幾天再走吧。」
他不響,只是揮開了她的手,他的手火燙,一反平日比常人低上不少的體溫。他只掙扎著要走。玉言搖搖頭,打算叫迎柳來,才走開幾步,後面「咕咚」一聲,那人一頭栽下了床,半晌掙扎不起來。無奈,她回轉,把他抱上床。把著他雙臂的時候感覺枯瘦得可憐,細細的青筋全凸現在皮膚上,皮膚透明得像一層紙,一戳就會沙沙的響,接著碎掉。玉言看了一眼,趕緊挪開眼神,無奈的讓他靠著自己一會兒。他無力掙扎,只是靠在她懷裡低低的喘息,像是垂死的人一樣,若有若無的熱氣一點點往她的耳朵噴。挨得這麼近了,形銷骨立的輪廓再看不清楚,只有一片漾漾的白,隨著喘息起伏,如同水波上的月亮一般脆弱而柔美。玉言覺得自己的耳朵越來越燙,身體越來越僵,後來伏在懷裡那人不知意識到什麼,開始死命的憋住呼吸,憋得渾身發抖,滿臉通紅。玉言歎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過半晌,輕輕摸上他的臉,又覺得這樣太親密,輕觸了下就撤開手,已經感覺到指尖的濕意。
她連句「別哭」都說不出來,半晌道:「別這樣。」懷裡的人一陣抽搐,似乎要撅過去,她急忙去搬他的嘴,可別讓他自己憋死自己,手摸到他的腮就覺得不對勁。「這是怎麼啦?張嘴,張嘴!」用力撬開他緊閉的牙關,本已成灰的心,突然緊縮成團,重重砸落下來,疼痛「砰」然炸響。
他的口腔裡空了,舌頭,竟已齊根截斷。他憔悴至極的容色,深深凹陷如同被挖去兩塊肉的兩腮,垂危時也沒能發出的聲音,都得到了很好的解釋。
玉言指尖在發抖,被她手指卡著,強掰開的嘴,舌根處紫黑一片,觸目驚心。錦青費力的想掰開她的手,卻只是徒然,只能勉力的轉開頭,不讓自己的傷口暴露在她眼裡,她緩緩鬆開手,搖搖頭,突然覺得有點冷。
「誰幹的?」
「……」
「誰幹的?!」雖然明知面前的人根本沒有辦法回答她,她還是提高聲音又問了一遍,微微顫抖的語氣下面,湧動著火山爆發前不安的高熱岩漿。
一隻手微顫著伸過來握著她的,再伸過來一隻,有點抖,可還是堅決的,好像包心菜的葉子一樣,把她發抖的手緊緊包住。他轉回頭來,漆黑兩眼裡漾漾的浮起一層亮光,映著房裡的珠燈,好像她誤收入黑子群裡的兩枚白子,那麼尖銳,那麼刺目。
她在他雙眸中看到了自己的滿面怒容漸漸變成倉皇失措,難以呼吸,莫名的想哭,用盡力氣猛然抽出手,狼狽的逃離了他的房間。
不但舌頭被截斷,錦青身上的血液被抽去了接近三分之一,血管裡流動的血液稀薄不已,他身體的虛弱程度讓人無法相信他居然可以撐到現在。
玉言去找冷楓,不想一直足不出戶的神醫,居然已經人去房空,只餘一屋塵封的傢俱,蹤跡難覓。族裡的醫師說,如果找到截斷的舌頭,可以接回去。玉言去問錦青,他不肯寫字告訴她舌頭去了哪裡,只是默默的瞅著她,半晌也不眨一下,眼神殷殷,像是臨終請求,只要心願已了便準備撒手塵寰。玉言每次耐著性子去問他,每次都止不住破口大罵,你敢死給我看看,我把你挫骨揚灰,撒東海裡,餵了魚毛蝦米,半點都不留!
什麼哀莫大於心死,早就蕩然無存,也沒空去練功,估計修為已經直接倒退回怒火浮沉第二重,不然怎會教一個連話都說不出的人氣得想瘋掉。
終於這一日,二殿下旋風般捲入錦青房裡,手裡拿著個錦緞盒子,打開來,裡面一截深赭色的東西,她得意的說:「這不是你的舌頭?你以為你不說,我就找不到?你一定是用這個換來龍骨的,族裡有龍骨的人不多,還要你的血來煉藥的藥師更不多,我一找就找到……你是要自己動手把舌頭接上去還是我幫你?……還是我來吧!」
「……」錦青直直盯著她漆黑沉靜的眼神,忽然湧現出恐懼。
「別躲,我問過了,一點都不疼。你截舌不過百天,接上去很簡單啦。我來幫你……」
「……」
「你這是存心跟我唱反調對不?你就是要當啞巴不肯跟我說話,一輩子不肯跟我說話對不?你真要沒了舌頭一輩子,以後我喊你名字一百遍,你也有堂而皇之的理由不要答應對不?」
「……」也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她剛剛說了「一輩子」,還說,會喊他的名字……漆黑的眸子浮上一層晶亮,什麼都看不清楚了。算了吧,如果能這樣,就算她手裡拿著的是條狗舌頭,也……
他垂下眼簾,掩蓋住眼眶裡的濕意,極輕的點了下頭。
玉言手裡半硬的舌頭突然在他臉頰上拍了一下,「你傻瓜啊,這明明是狗舌頭,你是啞了,難道眼睛也出問題了嗎?竟然連自己的舌頭都認不得嗎?」
這個人,這個人……竟然用這種方式開他的玩笑!
他聽見一個氣得發抖的聲音顫顫的說:「你……」
「我怎麼啦?」玉言瞪著他,臉上沒有表情,眼睛裡都是笑。她跟紫遨最大的不同就在這裡,紫遨總是滿臉笑容,可笑意從來達不到眼睛裡。
他呆了半晌,誰,剛才是誰在說話?
「今天我沒找醫師,在藥庫隨便問了十個人,九個人都說修行七百年的蛟,妖力不損,手腳斷毀都能重生,何況是一根舌頭。第十個人說,你長不出只有一個理由,你自己不想長……錦青,你敢耍殿下我啊!」
「……」錦青張了張嘴,口腔裡熱熱的,暖暖的,突然多了種充盈柔軟的感覺,他的兩眼一片模糊,什麼都說不出來。
「舌頭是長回來了,看來你是死不了了,有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玉言把那狗舌頭一下下往掌心裡甩,玩了一會兒,把它丟回盒子裡去。她的樣子,平靜之下藏著幾分緊張幾分期盼,她不肯望他。
「……」錦青仍舊不語,手垂在身側僵硬著,手指關節都握得發白。
玉言轉眸凝視著他眼中蕩漾離散的波光,慢慢道:「給你個報仇機會。」這個人,在對他好的時候,總是會自覺縮回殼去,不知道他骨子裡的那份自卑是怎麼來的,非得用逼的才行。
「……」錦青受驚的揚起眼眸,瞅著她,仍舊不語。
玉言拔出龍刃,抬起左臂,亮了亮罩門:「你看準了戳,我不躲,殺不了我,你以後就死了報仇的心!」
他淒惶絕望的瞅著她,渾身顫抖,如同落花,七零八落,風吹雨打。
玉言一手抹上他眼睛,「蠢得要命,戳一刀有這麼難嗎?」倒轉刃鋒,往自己要害便戳。
還沒有來得及戳入自己身體,錦青撲過來,雙手緊緊握住刃鋒。手掌被龍刃割破,血點灑在玉言手上,他的血,雖然變得稀薄,燙得很。
玉言死死盯著他,過了半會,錦青終於蠕動兩下嘴唇,低不可聞的吐出模糊不清的一句,「……不要……我不報仇……」話沒有說清,身子一緊,已被玉言緊緊攬在懷裡,他僵了一下,慢慢放鬆下來。她的懷抱還如回憶中的一般溫暖。紫殿下也曾抱過他,力度也曾大得想要把他勒死,可僅僅只是抱住,對他無所求的,讓他總是沒有把握報仇。二殿下的懷抱卻總是有那麼多的情,那麼多的欲,滿滿的想要溢出來,她想要他,要他這個人……她還要他……他忽然就放下了心,完全鬆懈下來,說不上是疲憊還是力竭,他就那樣生生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