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星河猶是舊1
預備好的廂房內生了一爐炭火,連窗縫也被布條塞得死死的,屋裡氣溫很高。玉言走進來的時候,一下子被蒸得出了汗,汗味混著乾燥的木柴味兒,變成一種奇異的味道,讓人心底潛藏的**蠢蠢欲動。
薄薄的被子底下躺著雙目緊閉,臉色蒼白的少年,烏黑的頭髮水藻一般在紅色枕頭上鋪開,愈發襯得那張毫無血色的臉有種汪在靜水裡一般的沉靜。玉言走近床榻,冷楓說用了藥……錦青果然恢復了人形,可這副身子看上去是如此孱弱,像是深秋最後一朵草蘭,失了色,蔫了瓣,還差一點點,就會枯萎了去。
錦被底下的身體,像是被抽光了鮮血一般的異樣青白,腳踝處包著白布,緊緊紮著,大概怕她看了不快……她怎麼會不快,只是,再看一眼,她大概就會忍不下心去跟他了斷……要報仇為何不找我,偏要找紫遨?難道不能殺我,你便要殺了自己麼?
她伸出手,輕輕撫著他的臉,那恆常沒有表情的臉,底下埋著的卻是深深的脆弱,除了她,無人得知……那沉默而堅持的少年,深懷著仇恨,如此隱忍又如此脆弱,本要報仇,卻違背了自己的心,愛上了她的人……
她覺得他就是個孤憤的孩子,不曉得自己該幹些什麼,一個人跌跌撞撞的在路上走,拒絕任何幫助。她倒寧願他是愛著紫遨的,那樣還顯得他是個活人,可他偏偏把感情給了她,卻又固執的不肯接受她的感情。他自以為推開她,遠遠的逃開就不會傷害她,偏偏這樣傷她最深。這場追逐裡頭兩個人都輸了,他輸了自己,她輸了他。
她覺得自己倒像是上輩子欠了他的,看透了,偏偏擺脫不了,絕望的守著他的背影,四周全是黑暗,沒有光。
這般絕望而迷茫的心情,她即便是條龍,也嘗到了溺水般的窒息感。這一回,治好了你,咱們就來個真正的了斷罷。我的這顆心,可是一日硬過一日,到底只是因為你,才留了一分柔軟,要是你再這般任性下去,這一點心思到底還是會耗盡的,到了那個時候,那個時候……我也不知道……倒不如,趁著當下,來個徹底了斷。
她瞧著那張缺水花瓣一般憔悴清秀的臉,眼神深下去,終於歎息一聲,起手卸掉自己身上衣裳。
這具身體脆弱而冰涼,抱入到懷裡,如像是三生三世一般的契合,起初是冰涼而僵硬的,比冰塊好不了多少,後來就變成了柔軟的火熱,像融化的火焰……也有好久沒有抱他了,不明白這種熟悉感從何而來,她也曾抱過其他的人,淳樸的迎柳,冷魅的冷楓,都不曾有這種熟悉的感覺,竟像是刻入骨子裡的,平時深埋著,記不起,只待她把他再抱住,這些感覺就又紛紛浮上,在心頭叫囂……這麼熟悉的感覺,就好像,在之前的之前,就這樣做了好幾千年似的,都成了一種習慣,不思量,自難忘……可就算是這樣,這該也是最後一回了,最後一回了……感覺到懷裡的人融暖如一汪春水,玉言嘴角微翹,這樣軟可不行啊,總得有一處得硬起來……她的手潛下,溫柔的揉捏起來。
房裡安靜得只有低低的喘息聲,還有火盆裡木柴偶爾發出的畢剝聲,融融的春意,慢慢的漲滿一室。
…………
像是被瓊華玉液滋潤過的花兒一般,就在自己抽搐著交出真元的時候,她低喘著埋頭瞧著懷裡臉上猶帶情潮的少年,每一次眨眼他都換了一副模樣。原本脫水得呈現灰黃顏色的皮膚從黃變白,再而煥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神采,凹陷下去的肌肉重新飽滿,充滿生機,青白的臉慢慢變得飽脹瑩潤,臉頰還泛著胭脂般的情潮餘韻……我的錦青,比原來更好看了十倍……玉言喘定了,撐起身一圈圈解開紮著他腳踝的白布,原本被齊踝砍去的斷處,赫然長出了瑩潔勻稱的腳掌。
玉言忍不住把那只剛長回來的白嫩可愛的腳掌握在掌中,看去腳趾斂平有點修長,握在手裡就覺得有點肉肉的,錦青你該是個有福之人呢……她呆呆的握著他的腳,心裡湧上強烈的不捨之意。床上的人忽然輕輕動了動,蓋在身上的被子滑落下來,玉言鬆開手,扯上被子,手蹭開了枕頭旁邊堆疊的被褥,只聽「叮叮」兩聲,掉下兩片東西。
她停了動作,楞楞瞧著地上,紫遨所賜,曾說刃斷人亡的名刀,他珍逾性命的血鱗,現下從中間生生斷成兩節,斷口處參差不齊,便是回爐修補也是不易,但還是被好生收著,放在枕邊……
這柄利器不是普通兵器,上面縈繞著一股不祥怨氣,強大到能左右主人的情緒,令其出手帶有怨靈的壓迫之力。現在這柄不祥之器就躺在玉言掌中,像是死了一般,完全失去當初的靈氣,僅僅只是兩截冰冷的斷刃,比起當初血光耀目邪氣四溢的樣子,一個是珍珠,一個是魚目。
她轉頭瞧著床上雙目緊閉的少年。那張年輕的,乾乾淨淨的臉,就像從未沾染過血色。他其實從未騙過她,他從未隱瞞過他要復仇的心思。他的隱忍與沉默,他的掙扎與順從,像是河流的兩岸,從中奔騰不息永不停止的是他不曾馴服過的心思。他從來不肯屈服於命運,他即便在不知不覺中愛上她,也是從未屈服過。他從未說過關於他們的將來的片言隻字,他從來都只是沉默,她本以為是他寡言的天性,現在卻明白,其實他們之間本就沒有將來,更從何提起。
她本以為自己對他的好,終能把他暖過來,終有日能讓他幸福,原來是一種錯誤。她放開手,才是他最想要的。
一腔難捨的情意驀然間全熄滅了,換上了濃濃的悲哀。即使斷了,還是好好的揣著,所謂的懷戈而待,所謂的九死無怨,該當就是如此罷。於這世上,終究有些事情永遠無法改變,終究有些人,永遠不該期待。
被血鱗抵住的感覺,血色的回憶,突然湧上心頭,令她想吐。
心字成灰,就在此刻,大徹大悟。
她彎身撿起兩截斷刃細細端詳了一番,這兵器不是被利器所斷,而是被人生生拗斷的,那人還真有能耐,這麼厲害的兵刃也能一折兩段。她瞧了瞧自己雙手,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麼厲害。不過她知道,哀莫大於心死,紫遨能做到的,她也能做到。
床上的人輕輕一縮,烏黑的睫毛抖了抖,睜了開來。他茫然的打量著周圍,眼裡霧沉沉的,不知身在何處。忽然間,他看見她坐在床沿,手裡拿著他好好收著的兩截斷刃,一瞬間,他的眼眸突然點亮,竟是無比期盼。
無論多麼鋒利的兵器,也不可能刺透龍鱗,除非是在最沒有防備的時候,而那種時候,只會出現在一種情形下,就是在極樂之時,而他,知道自己永遠無法到達那裡。以前他以為自己可以等,但現在的他知道自己等不到。象徵性的刺了紫殿下一刀,她回眸的剎那,他竟從她從來笑意達不到的雙瞳中看到了一閃即逝的傷心,他忽然明白自己是錯得多麼厲害。在為紫殿奮身擋架攻擊,又被她暴怒之下丟入謀反者的混亂戰團時,他心裡竟是一片平靜……一切都結束了。
過去他不明白,現在他明白了,可一切都面臨結束了。他閉上眼睛,眼前浮現出那人痛絕的臉,他的心從來沒有疼得這麼厲害,剝去了復仇的硬疤,只餘下血淋淋的柔嫩傷口……她心裡有著傷,一直擁抱著他來止痛,現在他也傷了她,她要去擁抱誰?他不在了,她是不是會緊緊抱著那條鯉魚精,親他,撫摸他,餵他吃東西,給他擦手,換衣服……心裡流著淚,可嘴裡什麼都不說……
妖力從傷口中迅速飛瀉,就算披著她給的龍甲,終究還是會到極限的地步,他聽到自己骨骼碎裂的聲音,還有血液從血管內噴濺而出的微響,卻不覺得疼痛……渾身上下,最疼痛的地方只有一處,她在他心裡,燙得發痛。
血鱗被紫殿下折斷了,他跟她的仇恨,她的恩怨糾葛,全都了斷了,他報過仇,雖然沒能成功,他也抱了恩,雖然紫殿下並不領情,可在他,跟紫殿下的一切已經是都結束了……多年的塵封乾涸,在生命的最終噴湧而出,到了最後一刻,他終於知道在兩人之間,在愛恨情仇之間,該當如何抉擇。
為何直到我死前一刻,才知道自己有多在乎你……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如寂寂長夜只開彈指的曇華,是幸還是不幸?
如果棘青就是讓你痛苦的存在,那麼就讓他消失吧,如果還有下輩子,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睜開眼的剎那,他發現沒有下輩子,自己居然沒有死……她就坐在離自己這麼近的地方,跟往常一樣,她微垂著頭,平靜的臉,牆上的珠光映得她的臉十分柔和。雖然她現在沒有在擁抱他,但他的心從來沒有過這般溫暖寧和。他跋涉千里歷盡風霜,只在此刻,才找到了他要回的家。他被仇恨蛀蝕得千瘡百孔的心,在這一刻只剩下對命運的感激。只要留在她旁邊,只要能這樣看著她……他再不會騙她,再不會傷害她,他會付出一切,他的性命,他的尊嚴,他的一切一切……沒有東西可以跟他爭奪她,就算是仇恨也不可以。他從來只會拼盡全力的去做一件事,而他現在唯一要做的事,只是要補償她,讓她安心,快樂,讓她知道,她的付出,並不是白費,他從來從來都在乎,比世上的任何事情都在乎……她手裡拿著他失去知覺前緊緊握住的血鱗,他那時下意識的死勁抓住,死也不鬆手,就是在想如果,即使是完全不可能,可要真是如果有那麼一刻,他還能見到她,她看到這兩截斷刃,她就應當明白……過去懷刃而眠的人,已經死過一次,活下來的,是錦青,是她的錦青……
玉言卻好像根本沒有察覺他醒來,她凝視著手裡兩截斷刃,好像那才是唯一的真實。錦青嘴唇動了動,艱澀的語言不是這麼容易說出口的,玉言已緩緩握住兩段斷刃,舉起,緩緩板下。指關節喇喇發出聲音,血鱗彎成兩截半弧,垂死掙扎,鋒利的刀刃刺破了她的手掌,血絲滲出,她卻絲毫未覺。
「……」錦青楞楞瞧著兩截斷刃被一點點的扳成難以相信的弧度,忽然明白過來,雙目流露出恐懼絕望的神情,她,她不要他了?他伸出手,想要阻止玉言,但就在手伸出的瞬間,「啪啪」兩聲輕響,兩截血鱗變成了四截。錦青伸出的手徒然停留在半途,凝固成一個永遠無法完成的姿勢。斷刃沒有直接掉在地上,玉言淌血的手接著,一片片排在床沿上。手上割出的傷口,眨眼間便痊癒,疼痛卻留在見不著的地方。
傷口會癒合,但不代表它不曾存在。
玉言頭也不回的往外走。
突然腿上一沉,被撲下床的錦青不要命的緊緊抱住,溫熱的液體,一顆顆沾濕了她的袍擺。她瞬間有點恍惚,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久得她都早已忘了,他也曾這般緊緊抱著她的雙腿,要她帶他走……但在下一個瞬間,她覺得上臂內側那個傷口,永遠不會痊癒之處,尖銳的疼痛直達心裡。
她猛的抽出腳,合身撲上,在雙臂上寄予全副重量的人,立刻匍匐塵埃。玉言不顧而去,外袍被緊緊的執住,她幾乎是拖扯著他在走,上等的衣料發出瀕臨撕裂的「嘶嘶」聲,寸步難行。
她止步,平靜的語氣:「放手!」
「……」他手裡拉扯著的是他全部的餘生,要是鬆開了,他不知道自己還剩下些什麼。
玉言等了半刻,覺得袍擺越來越濕,強烈的顫抖透過布料一直傳過來,一種入侵。她不再說話,慢慢把外袍脫了下來,只穿著中衣走出了房間。冷楓院子裡的植物發出點點螢光,照在地上,宛如晶瑩透明的淚滴。她沒有想回頭。
孤零零留在房內的身影,匍匐於地,瘦瘦的脊樑微聳,如同迅速枯萎一般,良久沒有爬起,方纔那一撲似是已耗盡了他全部的生機和力氣。他手裡緊緊抓著她的衣服,那已是他的全部。
房間內失去了她的蹤影,只留下了她的氣息。
床沿上,排得整整齊齊四截斷刃,明晃晃的,冰冷而堅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