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舍利鎮佛身4
靈池看著白鷺摔倒在自己面前,一動不動,連胸膛也不再起伏。她慢慢伸出手去。在這一刻,她竟生出了古怪的念頭。希望看到垂死的白鷺突然直起頸子,往上一竄,像方纔那樣向她偷襲。
但她的手指已經觸到了它,感覺到那微微的溫熱,白鷺還是奄奄一息的躺著,一點反應都沒有。
「住手!你不配碰他!」身後傳來一聲帶著冰冷殺意的呵斥,還有連串熟悉的慘呼聲。
靈池縮手回顧。
進蓮花塔的台階上,她的六名弟子,眨眼間已全都躺在血泊之中。更令她心寒憤怒的是,她們都還沒有死,但身上傷勢之重,一眼看過便知道是不能活的,連掙扎爬起的力氣都沒有,甚至連支撐身體的手足都被削去,只能是哭泣嘶喊著,毫無尊嚴的在地上蠕動,像一條條泡在血裡的蟲子。
一個穿著黃色輕衣的少年站在血泊之中,他的身上沾滿了鮮血,清秀的臉容白得像紙。他手裡執著一柄奇怪的短刀,外形猶如一尾紅色蠍子,刀刃薄短,僅半截之長,刃上鮮血還在不斷淌下。刀刃發出的陰氣詭異閃爍,少年身上所散發的邪妄之氣,更讓四周頓生毛骨悚然的氣氛。
靈池修行多年,修為雖不如主持和寺中八大護法,但也是排在第十的人物。她雖未能達到不嗔不怒,四大皆空的境界,但將近二十年的修為也是非同小可。此刻一見這少年,卻覺得一陣心悸,那強勢的血魔之氣竟壓制住這寺內的聖靈佛氣,讓她的心神意志皆為之動搖。
少年手持血刃,冷冷向她走來。靈池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
這個少年是妖是魔?還是地獄血池中冒出來的修羅?
少年一步步緊逼,靈池受他壓迫,不自覺的退了一步又一步。慢慢少年走到了白鷺旁邊,他垂目瞧了垂死的大鳥一眼,黑亮的眼眸中爆出血紅的怒火。就在這一瞬間,激烈的殺氣噴薄而出,驚醒了被他邪氣震懾住的靈池。靈池渾身一震,叫道:「小妖敢爾!」雙手一挫,手中一枚被她摩挲得金子般發亮的降魔杵迎風長了三尺,當頭一杵往少年頭頂砸去。
少年蒼白的臉像是帶著一層名叫冰冷的面具,毫無表情,漆黑的眼眸中卻閃過一絲不屑。
不知從哪裡吹來一陣怪風,遮住了月亮,這一刻,風沙翻滾,天地間一片陰暗。靈池眼前一花,面前少年已不見蹤影,她知道不妙,欲要撤回降魔杵,卻覺得身體兩側一涼,同時劇痛有如火炙。「咚」的一聲,沉重的降魔杵連著她的雙臂一起墜地。她不敢相信的低頭去看,結果眼睛忽然到了跟腳面齊平的高度。
靈池圓瞪雙目的頭顱在地上滾了幾滾,鼻尖正抵著脫離了控制的降魔杵,降魔杵似乎感應到主人慘狀,嗚嗚低鳴了兩聲,迅速回復原來的三寸許的尺寸,光芒盡斂。
黃衣少年的衣衫上又添了一抹新血,他反手貼身倒持著血刃,冷冰冰的臉上因為剛才出手的暴烈出現了一絲激動,怪風依舊翻騰,帶起他血染的衣衫,良久,他的殺氣才慢慢消退。
只差半寸,方才要不是依靠詭異迅疾的身法疾閃,那降魔杵定然就落到他肩上,把他的骨頭砸成粉碎……不能受這樣的傷,不然他就得死在這裡。可他還是頭一次找到不得不出手的理由,就算因此送了命,也是……
他抬步走到重傷的白鷺面前,蹲下伸手去撫摸它。白鷺睜著失神的灰眸,露出恐懼的神情。
「是我……不要怕。」少年低低開口,似乎很不習慣這樣溫和的話,微帶嘶啞的嗓子有點顫。
白鷺安靜了下來,它認出來他是誰了。它想不到那麼安靜的少年,那麼纖弱的身體,竟然會在瞬間爆發出如此強大的殺氣,令風雲為之變色。它艱難的動了動脖子,蓮官明白它的意思,默默的要把他抱起,送到金佛像那裡去。
「妖孽,想到哪裡去!」一聲暴喝,院中出現了八條灰衣人影,正是追趕莫邪等人不及,去而復返的蓮花寺八大護法。
少年默默的把白鷺重新放在地上,緩緩站了起來。貼身血刃開始嗡嗡作響,濃烈的殺氣激盪在四周,風沙驟起。
「妖孽竟敢在我佛門清淨地撒野殺人,留你不得,本座今日大開殺戒!」長眉灰衣尼目睹師妹死狀之慘,如止水一般的面容也出現了波動,雙手快速結出獅子法印。
蓮官黑亮的眸子裡閃過烈火般的憤怒。就因為你們是人,是修行人,看不起不如你們的妖怪,他們就不配活了麼!殺人要償命,殺妖如割草麼!
「你這連鱗都沒有的怪物,怎麼還活著呢?」
「你活著也是浪費族裡的吃食,為什麼還不死呢,你這廢物!」
就算是怪物,就算是廢物,難道就沒有生存於世的資格了嗎?就活該讓人糟踐至死嗎!
蓮官雙瞳霎時一斂,往日黑白分明水靈靈的眸子此刻卻像是楓林向晚秋江夕照,鋪天蓋地血也似的腥紅,手中所持的不祥之器血鱗感應到主人心意浮動,更是嗡嗡與之共鳴,散發出強大的邪氣,影響著持刀者的心神意志,令他變得更衝動嗜殺。
激越的殺氣再次充沛天地,無孔不入。殺意提升到極點,少年面目猙獰,怒吼:「殺!」
長眉尼察覺不妙,不待咒法完成,袍袖激揚,一股沛然的聖氣猛的向他當頭襲去。
「血蓮往生,咄!」
蓮官在長眉尼交結手印時已感受到強大的壓力,他懷著殺意持刃衝上,沖得越近更覺對方力量之強有如山洪爆發,他若不逆流而上,被衝擊後退的結果只有是粉身碎骨。雖然他身法快捷飄忽有如冷冰冰的遊魂,但未近長眉尼身前,旁邊七道極強的聖氣也已擊到。他不得已揮舞血刃擋架,每擋一處身形便會被擊打得改變些許,等到七道偷襲全接,他的手已抖顫的幾乎執不緊血刃,原本前進的路線也已繞了個圈子,失去了出手的時機。這時,長眉尼的血蓮往生已經發動。
人死後,精神不滅。若前世曾行善積德,靈魂可在另一世界獲得永生,故稱往生。但若是前世無惡不作,靈魂則將被強制禁錮,在血池中永生遭受折磨,謂之血蓮往生。
血蓮往生咒發動的一刻起,蓮官已是無路可逃。黑暗的天際,隱隱出現了一朵血紅的蓮花,越開越大,大半邊天空好像著了火一般,那是地獄的紅蓮之火。
蓮官身上龐大的殺氣竟被紅蓮之火漸漸壓制下去,就連血鱗也變得光芒閃爍,不復方才光亮奪目。
隨著長眉尼唸咒達到高潮,伸手往蓮官頭頂一罩,那朵倒懸在天際的巨大的紅蓮猛的罩下,要把他吞噬。少年咬著牙高舉血刃,試圖抵擋,但那巨大的吸力令他站立不穩,腳步浮動,一縷血線從他緊抿的嘴角細細的掛下。
就在千鈞一髮的瞬間,天際一道閃電劈過,一條人影從天上降落,突然出現在唸咒正到緊要關頭的長眉尼身後。
「我呔,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看我齊天大聖替天行道,收了你這賊尼!」隨著怪裡怪樣的一聲吆喝,一隻彎成猴爪模樣的拳頭已經擂在長眉尼的背心。
長眉尼渾身一震,一張嘴,竟仰天噴出一口鮮血。
長眉尼吐血,往生咒沒念完,那朵巨大的紅蓮險險懸在蓮官頭頂。蓮官咬牙就地一滾,逃離血蓮籠罩範圍,他也真是勇悍,逃得性命後不退反進,反而爬起便持刃撲向其餘七尼。
長眉尼見功虧一簣,勃然生怒,回身揮舞法器攻擊偷襲者。卻見是一個瘦弱少年,原本五官姣好,現在卻擠眉弄眼的裝成一副猴相,極其滑稽,還道他是在裝模做樣羞辱自己,心中更怒。手中紫金缽猛的飛上半空,數道金光直往少年身上打去。
這少年正是跟莫邪學了神打的玉言。神打原意就是請諸神上身,淡忘己身之存在,單靠體力,模仿大神的神態進行招式攻擊。她現學現賣,利用神打的原理,暫時化身為齊天大聖美猴王,當下呲牙咧嘴,避過紫金缽打來一道又一道金光,矮身竄近,疏忽一爪,狠狠的抓在長眉尼臉上。
長眉尼頓時血流披面,嘴唇也破了,教鮮血糊住,一時口音模糊念不了咒。她試圖冷靜下來,靠心念控制法器進行攻擊,但跳來跳去的敵手令她根本抓不準方向。反倒是玉言灌注了真氣的拳打腳踢令她頗為困擾。
另一面蓮官獨鬥其餘七尼,雖然處於下風,但他身形如遊魂般飄忽詭異,且全身散發冷冽的邪氣,刀法快速輕移,讓人產生無比的恐懼和顫寒,給對手造成極大的威懾力,七尼缺少了修為最高的長眉尼統率,竟一時拿他不下。
蓮官繞著七尼游鬥,繞到第十七八個圈子時,他發現一個身形稍胖的尼姑露出一處破綻,他沒有貼身攻擊,而是從喉間發出一聲奇怪的響聲。那胖尼姑原本只是特意露出破綻誘他上當,不想身形快絕的他竟不撲上來,只是停留在原地,她才楞了一愣,就在此時,旁邊竄出一道黑色閃電,一口咬在她喉嚨上。
七尼只剩六尼,渾身殺氣的修羅少年加上一頭瞬間獵魂的魘獸,場上情勢頓時發生大逆轉。
「你是人,為何要助妖?」長眉尼氣息不穩的開了口。在她看來,能請神上身使用神打的只有人才可以,面前這個少年明明是人,為何會跟窮凶極惡的妖混在一處。
「呸,咱家不是人,也不是妖,咱是神!」玉言惡狠狠啐她一口,心說,就算我是人,與你這等是非不分冥頑不靈的惡尼並論,才是真正的羞辱。
「靈卉與白鷺妖交好一事,本寺確有處理不當之處,但敝寺已有數人命喪於此,此事也足以彌補有餘。佛祖有好生之德,若你們能馬上罷手,我便讓你們平安離開如何?」長眉尼見情勢不妙,開始低聲下氣,但她心裡打的主意卻是,等出去邀請高人的主持回來,再把你們揪出來報仇不遲。
玉言咯咯笑道:「好啊,能不打就不打,老孫豈是蠻幹之人。」
長眉尼心中一喜,叫道:「那就同時罷手……」話沒說完,當胸被踢了一腳,頓時飛了出去。
她艱難從地上爬起,神打的招式雖不損她的法力,但她這肉身卻經受不住那可斷樹碎石的拳腳招呼,此刻一口真氣一洩,頓時覺得四肢百骸無處不疼,人像散了架一般,爬到一半,又摔了下去。她勉強抬頭,怒道:「你怎麼言而無信!」
玉言這時已經衝到那六尼旁邊,依靠身形靈活,拳打腳踢,眨眼間又放倒了兩個。才回頭笑道:「誰言而無信了?老孫答應你罷手,我玉言可沒答應!」已經是散了功,回復玉言的身份了。
這時蓮官和小黑也已經放倒了餘下的尼姑,他們兩個所謂的放倒就是絕對的殺戮,魂讓小黑給吃了,身體也讓蓮官的血刃給弄得七零八落。見到玉言打倒兩人,蓮官冷著臉過來,手中血光一閃,一個尼姑嘶聲慘叫,大腿已跟身體分離開來,原本已奄奄一息起不來的身體疼得在地上滾來滾去。蓮官目光冰冷,又再舉刀,他那柄蠍子狀的怪刃飽餐鮮血,紅得詭異非常,隱隱還發出極其興奮的低鳴。
「別,別殺了!」玉言一把抓住他的手。她不解一向沉默溫順的蓮官為什麼突然變成這樣,原來給人一種柔弱印象的他,突然化身成嗜血凶殘的惡鬼。究竟是什麼把沉靜冰涼的他逼成這樣?
「……該死!」蓮官連牙縫間都瀰漫著血腥氣。
手裡觸到的肌膚不是冰涼,而是火燙的,玉言覺得他瘦瘦的手腕像燒紅的鐵條,燙得她拿握不住。少年柔弱的身體因為極度的憤怒而顫抖著,就像即將爆發的火山,要是沉積千年的憤怒和怨恨全部噴湧出來,會連他自己也被炸得粉身碎骨。
「是很該死,可她們已經不能再作惡了……夠了……」
玉言突然張開雙臂,自後緊緊把他攬在懷裡,胸膛緊緊貼著他繃緊的背,雙手禁錮著著他的手臂,試圖讓他平靜下來。
「她們不能再害人了……你……別怕……」玉言低聲在他耳邊說道。
「……」
「別怕……我在這裡……她們再不能收了你……我也不會讓她們傷害你……真的……別擔心……」
「……」
隨著她一聲聲好像催眠一樣的呢喃,蓮官身體的顫抖一點點的平復了下去,緊執血鱗的手,緩緩緩緩的垂落下來,「篤」的一聲,一滴鮮血滴落在青石板上,晶瑩剔透。
廟裡其餘小尼們見到最厲害的護法也被打倒,又見同門都死得那麼慘,都大門緊閉不敢出來了。
現場血腥撲鼻,死寂一片。
察覺到他完全冷靜下來,連體溫也恢復正常時,玉言才鬆開了他。
蓮官手腕一轉,血鱗就不見了,以玉言的目力,也看不出他把凶器藏哪兒了。他走到白鷺旁邊,彎身抱起它,走到金像面前,雙手舉起,讓它能湊到金身的臉側。
白秋元氣大傷,已不能變化成人形,它躺在蓮官手上,動著頸子,輕輕摩挲著金像的下頜和側臉,無限纏綿悱惻。
我答應要帶你離開,要永遠永遠陪著你,可我現在大概是不能了……但我就算死了,也不會離你而去,會一直一直在身邊陪著你的。
像是聽到他心裡的悲哀與纏綿,金像的臉上突然出現了難以形容的變化,不僅僅是光華流轉,那金雕的五官竟然開始動了起來。如開似閉的雙目緩緩睜開,兩道透明的液體從眼角慢慢淌下。「格格」聲中,金像的雙臂竟僵硬的緩緩抬起,托住了白鷺的身體,緊抿著的雙唇也開始啟開,金像內部發出一聲奇怪的聲音,接著,一顆光華流轉的珠子從開啟的雙唇吐了出來。
舍利子!
她們因而結緣,後來因之分離的佛門至寶舍利子。原來竟是令靈卉變作金身的法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