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八層蓮花殿2()
葉紅如血的楓樹下,鋪著一張蓆子,蓆子上面有一架琴,一隻紅泥小火爐,火爐上面架著的茶壺正發出噗噗的微響。
一個穿著白衣的年青男子坐在琴後面,微笑著看著她進來。他的年紀不大,只在二十歲上下,人長得很秀氣,只是笑容裡帶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悲傷之色。玉言走近了才看清楚,他一雙大眼睛灰濛濛的,原來是個瞎子。
玉言想不到這只妖怪是個斯文荏弱的角色,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請坐。」白衣人說。
玉言乖乖坐在蓆子上面,看見他的衣服洗得有點舊,完全沒有了白色緞子亮亮的那種光澤,像是初三四時的月亮,帶點黯黃。
白衣男子取出個竹子雕成的茶杯,擺在她面前,將茶壺提起來替她斟了一杯茶。這些動作他做起來很是流暢,跟眼神好的平常人沒有什麼兩樣。
玉言捧著那杯茶,不知該不該喝。白衣男子卻對著她身後說:「兩位請坐。」莫邪和蓮官也在她旁邊坐了下來,白衣男子替他們一人斟了一杯。
她見到莫邪淡定舉杯,便也跟著呡了一口,芳香甘冽沿著舌尖一路滑下,真是好茶。
白衣男子也不說話,在他們喝茶的當兒,輕輕拂弦,又彈了一曲。
這一曲吸引了所有的人。那琴音,像是從天外傳來,又似從水面飄來,一陣陣在楓林裡迴盪,單單不像是從身邊這具琴發出來的。隨著琴聲,眾人眼前似看到蒹葭蒼蒼,白鷺飛翔,緇衣隨風,月影滿身。再是月亮西斜,葦花落盡,白鷺飛去,人影杳然……琴音收成細細一縷,漸漸不聞,三人還是如在夢中。
按弦的指已歇,琴聲卻似在躲藏在某個角落,彷彿隨時會再次出現,楓林裡更覺安靜,乾燥的空氣中,充滿了幽幽茶香。
隔了半晌,玉言才低聲道:「弦凝指咽聲停處,別有深情一萬重。聽起來你有很多傷心事啊。」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也不言語,只拿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撥著琴弦,發出「仙翁仙翁」的聲音,似是應答。樹陰之中,他的笑容是如此寂寞。
玉言又道:「你請我來喝茶聽曲子,是不是想讓我幫你什麼忙?」
白衣男子停了撥弦的手,靜了一刻,低聲問:「可以麼?」
「你說出來,我能幫就幫。」
「想請您帶我進蓮花寺,我想去看一個人。」
「就是這麼簡單?」
莫邪這時開口道:「上次玉三肩頭上的東西是你留下的?」
白衣男子灰濛濛的眸子轉向他,「瞧」了他一會兒,輕輕點了下頭。「原本是想借他之力,帶我進去,結果卻讓識穿了。」
玉言才想起來當日在蓮花寺外被指為不潔之人,就是因為肩頭的一點鳥糞,不想卻是面前這個俊秀男子留下的,不禁瞪大眼睛打量他。
白衣男子眼睛雖然看不見東西,感覺卻很敏銳,察覺玉言在看他,轉向她微微一笑:「我叫白秋,原身是一隻鷺鳥,那日您肩頭上的穢物是我留下的,弄髒了您的衣服,很是抱歉。」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想要進佛寺呢?」
「這事要從五年前說起……」白秋仰起臉來,灰濛濛的眼眸凝視著遠方,眼中是一片虛無。
「五年前……我在白萍洲居住,那裡的蒹葭長得很是茂密,人站在裡頭,短短相距數尺也是照不上面的。我最喜歡在月光如水的夜晚,靜靜在葦間憩息。那時覺得歲月靜好,波瀾不驚,一生便是如此了,不料卻遇見了她。」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
那晚月色格外的好,他化成人形在月下徘徊,轉動身姿,瞧著自己的影子幻變成各種姿態,流年如此,依稀便是淡淡的喜悅。
不意遠處傳來的人聲,打破了一片靜寂。他循聲去瞧,幾個小妖正圍著她且戰且退。那幾隻妖都是葦蕩裡住著的,小魚小蝦幾隻,他一向不屑與之打交道,此刻雖見她們狼狽,也不想援手。正想離開,被圍在中央那素衣女子的眼神就在他一轉頭間撞進眼簾,清冽有如秋水的雙瞳,讓他想起葦花儘是白頭的深秋,那一池空靜。
他恍惚了一下,跟著發現那些小妖把她往葦蕩沼澤處引,明顯是在沼澤布下了陷阱。
「小心些!」他忍不住出言提醒。
她堪堪止步在沼澤邊緣,回眸瞧他一眼,那麼乾淨澄澈的眼神,竟只憑一眼就讓他有了強烈的心悸。
小妖見他喊破好事,怨憤的瞪了他幾眼,四散逃跑。
「把東西還我!」她連忙追趕,只恨不能分身。
他像被鬼迷了心竅,替她追向不同方向。那條三百年的鯉魚精被他逼到絕處,顯出原身哭泣求饒,把寶物吐出。一顆蓮子大小的舍利子,泛著七彩光澤。說這是佛門至寶,若能奉給水族大王,大王便可允它三百年法力,助它一躍龍門。
他不由不怦然心動。水族大王是一條龍,不時會來白萍洲巡視一遭,她法力高深無比,跟自己這等自己修行的小妖不可同日而語,她不但掌管水族各妖,居住的宮殿內也有異寶無數,不想她竟看中了這顆舍利子。
他略一深思,把舍利子一口吞了。
不但為了貪圖龍君法力異寶,更為了,留下她。
她法力雖高,對人卻是毫無戒備。她告訴他,她來自蓮花寺,是蓮花寺帶髮修行的弟子,此次出來,就是為了追回鎮寺之寶舍利子。他聽得心中暗喜,要是追不到,那就是不必回去了罷。
他後來果真把舍利子給了那龍君,換了一塊隱靈玉,有了這件法寶,他不怕再被人識穿是妖。
然後便是與她一番糾纏,數百年的修煉,他從沒感覺如此寂寞,寂寞到飢渴的境地,非飲她不能解。
他於月下彈琴,邀她入夢;他於風中起舞,羽衣輕颺;他為她洗手作羹湯,如水青蓮子,溫玉櫻桃羹。
他差一點便令她破了色戒。那晚他佯裝遭劫,在房中驚呼,她撞門而入,卻見他裸身如玉,黑瀑般秀髮散在池中,如一朵沉睡千年的蓮,黑與白交織成最誘惑的景象。他對她顫顫伸出手來,羞澀令他無法更進一步,要不然,一頭栽進她懷裡,緊緊抱著她,把她拉入池中便好了。她恍恍惚惚的往前走了一步,差一點就要夠到他的手,卻覺得腳底溫熱,水打濕了她的鞋子,也喚醒了她心中的清明。她雙頰火燒,急急縮手,轉身逃跑。
他倚在池邊,渾身紅透,心中卻是甜蜜。她對他並非無意,他與她,還有很長的日子……他不急。
卻不料,她竟會落荒而逃。他追上她時,卻發現她執著滴血的刃,立在一地死屍之間,臉色慘白如紙。
「白秋,原來你沒有……」見到他時,那靜謐的秋水雙瞳竟然亮起了火,那麼亮,只一瞬,便要燒盡他的靈魂。
「我以為……」火焰驟熄,她垂首,血刃鏘然墜地。
她以為這夥人傷害了他。她看見有人把一個穿著白衣的少年沉了湖,那個纖細的背影,很像他。
真相僅僅只是那少年的妻主死去,少年不願守寡,要以身殉,村民便以當地風俗將他沉湖。她誤傷無辜,半個時辰之內接連破了殺戒、嗔戒。
他從未見到她那清明如水的雙眸也會沾染上血色塵土,從未見到她臉上會出現這般無助的神色,他死死抱著她說,不要內疚,修為不要就算了,罪孽讓他跟她一起背。
她的身體僵硬得像石柱一般,他抱了好久也暖不回來,但她後來終於還是回抱了他,說:「傻瓜!」
只這一句,他哭了起來。七百年都沒有流過的淚,他不曾想竟會在這一刻流了出來。
你見過一隻鳥會流淚沒有?他想,他從此就是人了,為了她,做人。他會把她暖回來的。
然而醒來時,懷抱已空,她終究捨了他,獨自回了蓮花寺。
他知道她是回去領罪去了,佛家戒律森嚴,絕不會饒她的。他五臟俱焚,恨不得闖進寺裡救人,但他只是一隻小妖,根本連寺門都進不了。無可奈何之下,他去求龍君,希望可以把舍利子拿回來,送上蓮花寺交換心上人的性命。
龍君好笑的看著他,說換回來可以,但他得付出利息。「白萍洲那破地方出了一樣寶,如霜白鷺的雙目據說可在黑夜中光耀十丈,人稱夜照。」龍君笑嘻嘻的說:「你想換回舍利子,就拿自己的一對眼珠來交換吧。」
他沒有了選擇,用眼珠子交換了舍利子,在空空的眼眶裡鑲上一對琉璃珠,便是這樣揣著舍利子往蓮花寺去。
他要見她,結果不但舍利子被奪回,還差點連命都送了。這五年來,他想盡辦法想溜進去一回,但對他這等法力損了一半的小妖,佛門聖地根本無隙可乘。
「五年了,我的心都化灰了,淚也流乾了,我也別無所求,只想見她一面……我知道她沒有死,蓮花寺的尼姑們把她囚在蓮花塔第八層……我只想見她一面,親口表達我的歉意……當年要不是我,她不會這樣,不會這樣的……」
他哀哀的說著,臉上神色悲傷欲絕,眼眶卻幹幹的,一滴淚也沒有。他失去了一雙眼睛後,便再也流不出淚來。
「你進不去……廟裡有符……鎮妖符。」首先說話竟然是沉默的蓮官,他黑亮的眼睛注視著白秋,「除非毀了符,否則……不行的。」
「可我現在看不見,靈力也只剩了以前的一半,已是半個廢物了,怎能找到那鎮妖符呢。」白秋苦笑。
「我可以進寺廟,要是蓮官你知道那符在哪裡,我晚上施展功夫潛進去,把符給揭了,你們看怎麼樣?」玉言摩拳擦掌。
「……」蓮官沉默。
「……」白秋也沉默。
玉言正在奇怪,腦門被莫邪敲了一下,「啊,疼!」
「你也是妖,竟想去揭鎮妖符?」
玉言扁了扁嘴,「上次我不也是能進廟麼,那老尼姑也沒有看出什麼來。」
「人的靈力有高有低,便是高人也有看走眼的時候,但符咒是不會的。」
玉言心裡暗道,這倒沒錯,你自己就有看走眼的時候。嘴裡說:「可白秋真的很可憐啊,我很想幫幫他。」
莫邪想了想,對白秋說:「你真的只想見你故人一面,保證不會招惹別的事端?」
白秋睜著灰濛濛的眸子,臉上閃過一絲希冀,點頭說:「我絕不會招惹事端的,我只是想見她一面,想看看她……過得好不好。」
莫邪輕輕歎了口氣,「那我就出。只是佛道不同源,此事不可讓蓮花寺的人知道,需得秘密進行。」
白秋憔悴的臉上綻出喜意,顫聲道:「一切聽任真人安排,無論結果如何……我,我都不會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