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塵中悉無家3()
玉言眼睜睜看著那襲紅衣好像被吹落枝頭的花,在她面前翩然墜下。她的腦袋「嗡」的一聲,等到自己意識過來,身體已經俯衝下去,想扯住他。結果聽到「嘶」的一聲,她把蘇梅的衣擺撕破,他人還是重重的摔在地上。
「這……」她落在地上,看著自己掌中那塊紅布呆了一下,瞧向仰躺在地上的蘇梅。他雙手緊緊挾著刺入他心臟的劍,美麗的臉疼得扭曲了起來,斜挑的眼睛濛濛的蒸上一層水霧。
他的傷口沒有流血,但他痛苦的樣子卻讓玉言覺得他身上的衣服就像是被血染紅的。她忽然覺得一陣心煩意亂,想問問他怎麼樣,但他到底是個妖精啊,話說出口就變成了:「你快把莫邪放了,不然,我,我……」
蘇梅掙扎著坐起身來,他的動作好像一個隨時會散架的偶人,僵硬,遲鈍,還輕輕發著抖。玉言看得心裡一陣陣發酸,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不去扶他,卻見他慢慢坐下,稍抬起蒼白的臉,對她微微一笑:「他還用得著我去放麼?」
玉言覺得他笑得讓自己生寒,打個顫,回頭一瞧,正看見把莫邪纏得死死的樹根都消失了。莫邪一隻手平舉胸前,正在把那誅邪陣的白光一點點收入掌中。覺察到玉言的目光,他抬腳,慢慢從誅邪陣的範圍邁了出來。
莫邪走到蘇梅面前,微微俯首看他,俊美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蘇梅仰頭看著他,雖是如此狼狽,卻一臉笑容,只是那笑容在看到玉言時,帶著隱隱約約的傷心。
「為什麼要害人?」莫邪問,「你都已經有九百多年道行了,為何還要幹活人血祭這種有違天和的事情?」
「就是等了九百多年了,不想再等了。」蘇梅輕笑,眼神漸漸凝上寒意:「況且那個道姑本就該死!」
「她仗著自己有幾分法力,說是斬妖除魔,其實是欺騙世人,她是害了無數無辜的精怪,將他們的修為據為己有。我等雖是妖,但自有操守,不過是貪戀這人世熱鬧,來此一遊而已。她憑什麼以除妖為名,非要對這些毫無害人之心的小妖趕盡殺絕呢!這世間既有妖,有人,有仙,三類並存,妖怪雖是低微,但也是老天爺允許存在的,她又怎能憑她一人定我們的去留生死,判定我們都不該存於世上呢!」
蘇梅說得一陣激奮,血氣上湧,蒼白的臉上突然發青,他挾著劍,不讓它寸進,也緊緊摀住傷處,重重咳嗽起來。
莫邪瞧著他,眼神有點深,等他咳得安順了些,緩緩說道:「她無由傷妖,是她的錯,但你挾怨報復,跟她一樣,把得道之人的修為據為己有,我卻要疑你本意了。」
蘇梅聞言,猛的抬頭,凌厲的瞪著莫邪。莫邪毫不退縮的回望他,兩人互瞪了一會兒,蘇梅忽然輕輕一笑。
「她除妖斬魔,將妖類的修為取了,那是為民除害,我把她的奪回來,就是其心叵測,你的意思可是如此?」
莫邪道:「且莫論她,你若不是覬覦我的修為,今日裡怎會將我困在此處呢?」
「那是因為……」蘇梅瞟了玉言一眼,忽然劇烈的咳嗽起來,唇間隱隱有綠色的血線流下,他卻倔強的側頭在衣領上擦了去。
「好,我承認我確是對你起了覬覦之心。」他笑著說:「你若要取我性命,這便來吧。」
莫邪盯著他,緩緩踏前一步。
玉言這時插話道:「我有個意見,其實,他好像也沒有什麼大錯。人殺了無辜的妖,妖殺人報仇,這道理沒有錯啊。就算他想吃你,但現在沒有吃成,他是不該死的。」
蘇梅聞言,抬眼來瞧她,眼神很深,半晌低眉笑道:「我就知道您捨不得我的……其實我要吃了這道士,也是為了您好……」
莫邪打斷道:「你這一身修為也是不易,若你能立誓往後不再傷人,我便放了你,如何?」
蘇梅微帶驚訝的瞟了他一眼,呵呵低笑道:「你也有這般好心的時候,可惜……」他雙目驀地迸出精光,「……可惜我半點也不相信!」
說這話時,他病懨懨的身體突然彈起,挾著劍的雙手放開,十指間迸出密集如箭的綠光向莫邪射去。
莫邪哼了一聲,雙手抱圓,四周水汽迅速集近,在他身前凝成一道冰牆,綠光射到冰牆之上,竟是凝滯不前。
莫邪道:「心存恨意,難以回頭,你轉世重新修行去吧!」雙手一分,冰牆迅速炸開,攜帶著那些綠光反襲蘇梅。
突然一個尖利的聲音大叫:「不!」一道人影飛快的插了進來,張開雙臂攔在蘇梅面前。碎冰和綠光全打在他身上,好像利器刺破布帛,輕鬆穿透了他的身體。
「是主管!」玉言失聲驚呼。眼睜睜看著那天生媚骨的憐菊院主管身體變得透明,然後化作輕煙散去。
那些碎冰綠光穿透了蕭主管的身體,有不少打在蘇梅身上,發出「蓬蓬」的聲音,他的身上不見受傷,但臉色更慘然了,因為鬆開雙手攻擊的緣故,刺入他胸口的劍又深入了寸許,絲絲縷縷的綠血沾上他的紅衣,黑色的花朵綻放得越來越大。
「傻瓜!不是告訴過你不能開口說話,一說就會灰飛煙滅,再也記不住誰了麼?」蘇梅怔怔瞧著輕煙消失的地方,露出一個微笑。
玉言覺得他笑得自己心都擰起來了,「你別這樣,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主管他也是妖怪嗎?」
「呵,不,他不是妖,他只是一縷魂而已,不甘心的魂。」
蘇梅說:「一百年前我來到洛城,想跟人親近些,沾點熱鬧。在城西向陰的地方選了個宅子,恰好那裡也有株梅樹,我就佔了那梅樹為化身,在那裡落腳起來,就遇到了他。當年他跟著自己妻主一塊赴京投靠親戚,不想在這裡染病,他妻主見他治不好了,就狠心把他丟下,自己走了。他一直不肯相信,天天在荒宅裡等,等到自己都斷氣了,魂還是留在這裡。我碰到他那時,他已經等了一百年了。他臨死前爬到紅梅樹下,屍骸留在那裡,魂也鎖在樹根了。我見他可憐,就替他聚了個人身,叮囑他不可開口說話,不然洩了我渡給他的一點精氣,他的魂兒立即就會散,想不到……」
他低低一笑:「這般絕情負心的事情,人做得可比妖更絕呢。」
玉言低聲道:「你的心地不錯,可怎麼會纏上我了?你對個孤魂都這樣好,可為什麼想害我呢?」
「纏上你?害你?」蘇梅驚愕不已的抬起頭來,一瞬不瞬的盯著她的臉,氣色敗壞的臉上慢慢露出一個譏諷而嘲弄的笑,「原來是這樣……您不但把我忘了,還一點感覺都沒有了,竟然以為我會……」
他捂著胸口一陣劇烈的咳嗽,這次比任何一次都猛烈的咳嗽讓他的臉泛上一層死色,咳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微闔著眼,渾身無力的癱坐在地上,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模樣。
玉言感覺到一陣不安,總覺得有些很重要的秘密就要被揭開了,她跟那秘密之間只隔了一層薄霧。她覺得驅散這層薄霧可能會發生很不好的事情,但是,這秘密是跟她有關的,她是不是就這樣把它揮開不看不聽不管?
如果事情的真相會傷害到你,你還會不會尋求真相?
玉言會。
她權衡了一會兒,瞧著蘇梅那越漸灰敗下去的臉色,小心的問道:「我看我是真的忘了,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那個……好久以前我跟你發生過什麼事情?」
蘇梅微閉的眼睛驀然睜開,失去生命光彩的漂亮眸子閃過一抹怪異的神色,忽然變得明亮起來的眼睛,死死盯著她,半晌,綻開一個蒼白的,卻依舊美得驚人的笑容。
「我看您真是貴人多忘事啊。」他眼眸深深,直直盯著她,視線卻又穿透了她的身體,凝在好遠的地方。
「那天天氣很好,白鳳山頂上一點霧都沒有,晴空萬里,看不到一朵雲。您從白鳳山上過,看到我開了一樹的紅花,您就忽然下了地,摘了一朵,說了句:『好美的紅梅』……您還把頭枕在我的橫杈上睡了一覺……也就是從那天開始,我才開始修行,到今日,已經九百九十九年了……說起來,要不是沾了您身上流瀉的精氣,我也不會……」
「你說什麼?我在天上飛,還會流瀉精氣?」玉言瞪大雙眼,「難道一千年前我是個神仙麼?」
「神仙?」蘇梅愣了楞,憔悴而又絕美的臉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他慢慢垂下頭去。
玉言見到他紅衣裡面單薄的身體簌簌的發抖,胸前的血花又綻開了好多,然後在簌簌秋風中,她聽到了蘇梅嘲諷而又絕望的聲音。
「雖然您是最高最頂上的大神,但是……您……您跟我一樣……都是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