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攜君紅杏樓4()
回到破廟,一時不見有人。把兩手拎著的東西放在供桌上,裡裡外外轉了一圈。稻草堆還是那般凌亂,廟後老樹上的烏鴉倒是比離去時多了好些,養就了不怕人的性子,脖子一起歪左,又一起歪右,再往下轉個圈,跟著她的動作做頭部運動。
人呢?
那小倌不知跑哪裡去了,她找了一遍,竟有點急躁起來。雖然一直在想如何如何把這包袱丟掉轉手,但這麼個大活人說不見就不見了,她卻又有點擔心。
前前後後轉了兩圈,最後還是回到那一眼就看完的破廟。仔細些瞧瞧,沒有掙扎的痕跡,應當不會有人來把人給強搶走了,只有就是那小倌自個兒逃了。這麼說,其實就是利用她一下,好幫他逃出火坑。
這麼一想,倒放下大半個心來。要是那小倌就這樣脫離火坑,投奔新生活去了,她是不介意偶爾被人這樣利用一回的。
拖過稻草來在供桌前面鋪了,帶回來的食物每樣拿了些在供桌上擺擺整齊,用作供奉那連本來面目都看不清楚的神像,合掌拜了兩拜,拿起個包子吃了起來。
嗯,下一步只要等明天完事後拿了兩百五十兩銀子,就可以直接上青城山去了。那裡道觀之多,天下聞名,該當有人知悉成仙之道。
咬了口包子,嗯,這肉餡還挺新鮮。
「咕」,吞下去也很痛快……等,等一下,好像自己嘴裡的這口包子還沒嚥下去,那麼……那吞嚥聲是……
玉言手裡半隻包子無聲的掉在地上。
「誰!」她跳起身來,惡狠狠的瞪著供桌底下,「給我滾出來!鬼鬼祟祟的算什麼東西!」
遮著供桌下方那塊不辨顏色的破布簌簌的抖了一陣,慢慢伸了只手出來。
玉言瞪著那只顛顫顫的枯瘦白爪,狠狠打了個冷戰,幸好跟著認出來了那衣袖的顏色,忙上去一撩那破布:「是蓮官麼?你躲在裡面做什麼?」
縮在供桌底下的人確實是蓮官,瘦瘦的身體在桌下蜷成一團,安安靜靜的像頭小動物那樣呆著。
「我剛找了你好久,你幹嘛不應個聲兒?看著我忙進忙出的覺得很好玩?」玉言有點火大。
少年沉默的看了看她,垂下眼睛,臉在暗處是淒楚的白。
「算了,出來吧。我帶了東西給你吃。」大概是膽子小吧,怕生人,所以要找個別人找不到的地方躲起來,自己小時候養的兔子也是這樣,專往暗處鑽,卻不曉得自己那身白有多顯眼。
少年沒動。
玉言抓住他手往外拖,他還微微掙扎了一下,似乎很不捨得桌底下。
「別躲了,這裡沒別人。」她覺得有點好笑,看都看過了,摸也摸過了,有什麼好躲的。
「……下面……涼。」少年突然低低的說了句。
「你喜歡陰涼的地方?」玉言看著那除了陰暗外還帶著一股潮味兒的所在,皺起了眉頭,「你的手都冰涼冰涼的,還呆這麼陰涼的地方,小心生病。」
把他拖出來,在干稻草上按著坐下,見他一襲新衣現在變得髒兮兮鹹菜樣,皺了又皺眉頭。蓮官順著她視線看下去,把手往身後藏了藏。
「別收了,髒得鬼爪子一樣。」玉言真是覺得這男人跟自己那堆兄弟,甚至在外頭見過的他的同性都很不一樣。寡言少語,也沒有過分修飾自己的習慣,咳,別說什麼過分修飾,甚至連基本的保潔意識都沒有。
「手拿出來。」玉言拿出自己換下來那件質料上乘的女裝,毫不吝惜的撕下一大塊來,用剛在溪旁用竹筒打來的水潤濕了。
少年看著她的動作,慢騰騰伸出雙手。
玉言一把抓了過來,拿著濕布替他擦了起來,少年縮了縮,她抓個緊,又縮。抬頭一看,他的臉又擰了起來,不喜歡是吧?她把布放他手裡:「你自己擦,擦乾淨了再吃東西,不然吃了髒東西會生病。」
說完不禁在心裡翻了自己幾個大白眼。她啊她,說話的語氣怎麼那麼像她的六個爹爹。不用懷疑,是六個,一起生活的六個爹爹。她自己的爹是正房,可自打她下地後就沒見過,是她娘的下面六房側夫把她給養大的。他們自己沒有女兒,只生了一堆兒子,是以把她捧成掌上明珠,噙在嘴裡都怕化了的。養就她現在這種雞婆性格,看來完全是家裡過分陽盛陰衰導致的結果,誰叫那陰陽比例高達二比十三,唉!
少年默默的擦乾淨了自己的手,然後玉言發現此人的掙扎不是沒有道理的,他的皮肉真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嫩,只是拿濕布這麼一擦,手上皮膚就紅腫起來,手指也變成了幾根小蘿蔔。
「吃包子吧?」玉言拿了個包子給他。
「……」沒接。
「桃子吃不吃?」這個水嫩,是你的同類。
「……」還是沒接。
「燒餅?」
「……」
「米糕?」
「……」
「栗子?」
「……」
…………
玉言一溜兒問下來,原來略帶自豪的語氣變得越來越急躁,你小子是來搗亂的吧!這也不吃,那也不吃,不是明擺著讓我難看?我就不信你在那柳坊裡吃的是山珍海味,到了這裡吃不下這些包子燒餅!
最後她索性直接些,「你到底想吃啥?」
你小子要敢說想吃這裡沒有的,我就把你扔了,一定!馬上!
「……」蓮官沉默了一陣,黑亮的眼睛閃了閃,盯在荷葉包著的滷牛肉上面。
竟然是五香滷牛肉!看上去跟他的外形最不搭的!
不過大概是從小到大沒有什麼機會吃肉吧,要不然也不會長成這樣。
玉言唏噓了一會兒,把荷葉包遞給他。
「吃吧,不用客氣,我剛……」
她直瞪瞪的看著那少年幾乎是用倒的,還沒有來得及眨眼,那包半斤重的牛肉像變戲法一樣消失在他那張櫻桃小嘴裡面,連半絲痕跡都沒留。一點沒留!連唇角那星油沫都讓那紅紅的小舌頭一閃間,舔得乾乾淨淨。
她梗了梗脖子,像是替少年哽得慌,才記得說完下半句:「……剛吃飽了。」然後就應景一般打了個飽呃,真的,好飽!都噎到喉嚨口了!
「那個……你飽了沒?要不要喝點水?」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怯,帶著對出人意表的事物的敬畏。
少年搖了搖頭。
玉言鬆了口氣,她可不想再去給他買牛肉去了。草草收拾了剩餘食物,把稻草堆重新鋪鋪好,分成一大一小兩堆,厚的給他,他皮肉嫩,墊厚點總沒錯。
少年坐在旁邊默默看著她弄,黑黑的眼睛這時有點黯,不像平時那麼亮。
「我沒有準備燈油什麼的,一來麻煩,二來在破廟也不安全,容易引火。所以等天黑下來,大家就睡了吧。」
「……」少年沉默著,落日的餘光從破窗裡投進來,顯得他眼神越發的黯淡,像寂夜的海。
「這裡兩堆草,大的那堆是你的,小的歸我,我跟你分開睡。」玉言連忙澄清什麼似的補充。
「……」一貫的沉默。
「我找到事兒了,明天一早就出去,要等晚上才能回來。你肚子餓了就把剛才剩下的東西隨便吃些,那包子是肉餡的,你喜歡吃肉,可以把餡先吃掉。我回來會給你買肉,就是怕我回來得晚,你先餓了。」
囉囉嗦嗦說了一堆,自己也覺得有點煩,看看外面暗下來的天色,「得了,就先這樣吧,睡覺!」
到底是太早了,她在草堆上翻過來覆過去就是睡不著,聽見旁邊那堆稻草也是沙沙的響,便說:「太早睡不著,蓮官,咱們來聊天吧。」
意料之中的聽不到任何回應,她自己說了起來:「蓮官,你是幾歲到那地方的?你的家鄉在哪裡?」
「……」
「一定是吃了很多苦吧?有沒有給打過罵過?」
「……」
「你這樣不愛說話不行的,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全都藏著掖著,不讓人知道,很容易被人欺負。」想她那六個爹爹,那口才哪,嘖嘖嘖,敢稱說遍天下無敵手。她的話多就是教他們自小訓練起來的,但也不及他們實力中之萬一。
「……」
「不要緊,既然你現在跟著我,我就不會再讓你吃苦的。我那幾個爹爹從小就教導我說當男兒不容易,要我長大以後一定要對夫君好,像我娘那樣。不過呢,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打算……咳……總之,我會對你好的。以後有人欺負你,一定要跟我說,我替你教訓她!」
「……」
一個人唱著獨角戲特別容易累,漸漸瞌睡蟲上來,玉言惺忪著眼說:「好了,反正你不用擔心,我會安頓好你,不會讓別人欺負你,你有什麼事就跟我說……」
打了個呵欠,就要睡了。
「……什麼活?」黑暗中,那沉默的人突然低啞的開了口。
「咦?」玉言出乎意料,瞌睡蟲又飛走了,「你說什麼?」
「……接了什麼活?」
「那個……嘿嘿……不錯的活,去一天,賺不少銀子。」玉言實在不好意思跟人提,勉強敷衍算數。
「要……當男子?」他不說出來,玉言還真以為他什麼都沒發現,那一臉的平靜……
「那個,就是僱主覺得我穿起男裝會好看些,咳,你別想歪了。」後面那個強調就連玉言自己也覺得受不了,明顯的此地無銀。
聽得黑暗中旁邊那堆稻草沙沙的響了又響,上面躺的人似乎很不安。
「唉,算了,我告訴你,真的沒什麼。就是裝成男子,替一家小姐扶靈送殯,那小姐說起來也挺苦的,我就算幫幫她……」
旁邊沙沙聲停止了。
「放心了吧?那就睡吧。」
沙沙聲又響了起來。
「又有什麼事嗎?」
「……冷。」聲音突然從離她很近的地方發出,那氣息幾乎都要噴到她臉上。
「……冷?」玉言大驚。
「……嗯。」隨著這一聲,一個沒多少溫度的身子就往她身上壓來。
玉言讓了讓,少年滾到了她身側,涼涼的光滑的手臂往她肩脖纏上來。
「冷……」他直往她身上貼。
「你不是發燒了吧?」剛才不是還躲供桌下說貪涼快,這下子就……玉言有點慌了手腳,只覺得少年身上有股青草氣息,一陣陣的往她鼻孔裡鑽。
她飛快拿手往他額頭一貼,「溫度很低,沒發燒啊……嘿,你沒事。」
「冷……」少年的腦袋往她懷裡直扎,手足往她四肢亂纏。
玉言僵了僵,覺得他的身子確實很冰,晃晃的就想起昨晚自己吃了藥覺得熱,就是把人家抱得死緊用來降溫,猶豫了一下,伸出手,輕輕把他摟起來。
少年因為她這個動作也僵了僵,抬了抬頭,眼神在暗處幽幽的亮著,他手足緊纏著玉言不再動了,腦袋卻緩緩往玉言頸側貼去,兩隻小小的獠牙從唇縫間露了出來。
突然,玉言左腕纏著的那根捆仙繩威脅似的閃起了紅光,少年的動作驀然止住,微瞇起眼睛跟那捆仙繩對恃起來。
「還冷不冷?」玉言突然拍了拍他的腦袋,「好啦,就這樣睡一晚吧,明天我掙來銀子,買一床厚棉被來。」
「……」少年沉默著,眼神閃爍著,不言也不動。
玉言的手在他腦袋上一下下的輕撫,就像給貓兒順毛一樣,慢慢瞌睡上來,手就沿著他的臉慢慢滑下來。少年的眼睛閃了一閃,突然飛快的把她的手指噙在嘴裡。
「哎,哎……做什麼,你沒吃飽麼?」玉言迷迷糊糊中覺得有人咬著自己手指,甩了甩,沒有甩掉。
少年唇角微微翹了翹,使了點勁,在她食指上咬了一下。
「呃……」一股麻癢從指尖直傳到心裡,讓心臟麻麻的抖了抖,玉言突然覺得一股奇怪的熱氣從小腹處升起,在自己體內亂竄,四肢軟軟的,懶洋洋的,使不上力,那熱氣卻化作頭小獸在肚子裡咆哮著,想要掙扎而出。
前所未有的奇怪感覺,她不禁低呼,「喂,別咬……難受……」一股春情染上了她的眼角,身體難耐的扭了扭。
少年臉上諷刺的笑意更濃,咬著她的食指不放,四肢緊纏,小腹跟她的輕輕磨蹭。
「別……哎……」玉言半睡半醒中難耐的掙動著,不經意往上一聳,嘴恰恰跟少年叼著她手的唇對了對。
少年猛的一呆,鬆了嘴。
玉言驀然輕鬆下來,睡意如山般壓來,嘟囔一句:「快睡……」便歪著頭沉沉睡去。
她懷裡的少年呆了半晌,暗處裡亮得有點磣人的眼神一點點的黯了下去。慢慢的放軟手足,想從她懷裡掙出來。一拉右手,扯不動。仔細一看,對方腕上那根紅繩不知什麼時候悄悄把兩人的腕扎到了一塊。他掙了掙,那繩子威脅性的又亮起了紅光。
他昨晚吃過這繩子的虧,奈何不得,憤憤的磨了磨牙,只得以這種彆扭的姿勢趴伏在玉言懷裡睡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