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天暮,時間帶走了灰色的雲塵,最後一縷夕陽照亮暈染了半邊天的墨色。
今晚是月晦,一個破天荒的無月之夜,但在光明和黑暗的夾縫裡,諺城,這個歷代殺戮與死亡最濃重的城市中,高建築裡的柴火已經提前點著了,城市頂尖的位置是一個雕塑著奇怪圖紋的祭壇,這裡每時每刻都有紅光從地面鏤空位置射出。
這時,地面微微震動,西郊的天空還留有一點猩紅,其間一股黃塵沖天揚起,一里郊外,焦土翻滾。
察覺到背後的跑動聲,啟黎沒有回頭:「呼衍渠敗了?」
城牆上的月牙旗呼啦啦地抖動著,匈奴死士們個個裝備精良,背著月牙刀靜靜地站立在街道屋舍的陰影中,延伸到遠處變成細長的光點,縱橫切割開了聳立的高樓陰影。
「是的」,啞聲稟報者額上的冷汗不停滾落,衣衫被汗水濕透,緊緊貼著不停輕顫的身體。
死而不僵的巫師伽藍也在。
「猛虎們已經廝殺過一場了,現在彼此都受了傷。而中原地區也將陷入全面內亂。」伽藍幽然道,聲音飄忽,高深難測。
「很快,新的戰爭規則就會重寫。而王子殿下您,將會是操控都靈之魂的變革者,精彩紛埕的時代裡,您的手……將是翻雲覆雨」巫師的聲音因為克制不住的激動而顫抖。
「呼衍渠。」
「呼衍渠,蒙恬,蒙毅,流沙,還有什麼諸子百家,所有的人將和這個帝國的大軍一起葬身!成為開啟新時代的祭品。」啟黎眉目桀張,抬起頭,目光從火焰上方飛越出去,彷彿直到天地盡頭,已經看見了那一道門扉的開啟,那裡湧出的,無不是最純粹驚駭的力量。
一陣風來,像是蕭殺的空氣從戰場上忽然來到這裡,涼得令人忍不住哆嗦。火焰飛揚,巫師的黑袍也鼓著風,勾勒出他干庇的身形,他手籠在衣袖裡裡的雙手合握在一起,挺直腰背巍然而立,鮮紅的眼睛,緊緊盯住啟黎,許久不發一言。
一旁的守墓人沒有說話,面無表情,既沒有失望,也沒有欣喜,好像一切都和他沒有關係一樣,沉默良久,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然後,他還是硬擠出了幾個字。
「恭喜吾主,得償所願。」遙諺說罷,悄悄地瞟了眼火堆旁的啟黎,他的臉上還是似笑非笑的表情。然而當啟黎轉過身,將手搭在他肩膀上的時候,他的身體愣了一下。
啟黎說:「遙諺,你何嘗不是呢,如今你已完成了最後一個條件,幫我築起了這項空陣,我也該實現我的諾言了。」
遙諺臉色微變,稍稍彎下了腰。
「我會放你去找你妹妹,重回故土,但有一件事我有所顧忌,倘若陰陽逆行,倘若我們還有相逢的一天,你會成為我的敵人麼?」
濃重如墨的天幕下,遙諺的臉蒼白得突兀,有那麼一剎那感覺到死亡,來自對面,那個魔一樣的男人。
遙諺突然攥緊心臟,身體被疼痛折磨得連笑一下都沒有力氣,舊疾又復發了,他凝視著東方,嗓音低啞:「您比誰都清楚,不會有這麼一天了。」
「你我相伴多年,且師且友,相互排解了不少孤獨,如今你就要走了,心中還是有些許的不捨。」
「不捨!?」遙諺無奈地笑了起來,「王子說笑了。」
他怎會不知這男人的無情薄義,鐵腕如何毒辣,那時剛拜入他門下的情景還記憶猶新呢。
……
家奴狠狠地揪住了他的頭髮,冷嘲熱諷:「蠢貨,你為什麼不還手……懦夫……廢物……」
遙諺沉默著,任由他將頭皮越揪越緊,忽然,家奴一抬膝,將他整個人撞得仰地倒去。
家奴踩著他的臉頰,彎下腰,語氣惡狠地威逼他:「你倒是還手啊,蠢貨,王子們都等著看好戲呢,你要還是無動於衷,這場好戲該怎麼進展下去呢?要不然,你就老實交代出你的幕後主使是誰?」說著,膽怯怯地瞟向高堂之上的匈奴王子們,只見匈奴大王子殿下已經皺起眉,不悅地飲下杯中酒。
家奴又趕緊一抬腿,將遙諺踢翻了幾圈,他原本就身患舊疾,這會受到嚴酷毆打,已經沒有了還手的力氣。
遙諺的臉貼著冰冷的地面,散亂的頭髮幾乎遮住了他的整顆頭,髮絲裡,他一動不動,只有眼睛慢慢地偏轉。
遠處,啟黎的目光落在了這邊,冰冷,毫無感情的目光。
遙諺有些恍惚,明明一切都是照他的意思辦事,他知道啟黎命他去刺殺大王子只是試探他的忠心而已,他還知道啟黎根本無意取大王子的性命,他只想看自己會怎麼完成這個任務,可當他故意設法敗露了行蹤,千方百計逃出後,卻被啟黎事先安排的人馬逮住了,並送回了大王子府邸,三百廷杖,千般嚴刑逼供都撬不開他的嘴,那一日大王子表面上是邀請眾王子來看戲,其實不過是以儆傚尤,顯示儲君之威而已,他覺得自己完全淪為了一顆廢棄可笑的棋子,卻毫無掙扎的能力。
尤其是,在那個高傲冷漠的主子面前。
他最後的自尊也被一腳一腳地踐踏乾淨了。
後來,種種毒辣的侮辱和嚴刑,親眼看著自己的肉被剔去露出纍纍的白骨,千刀萬剮,痛得死去活來,都不過是考驗對他的忠心而已。
他被作為啟黎老師釋放後,渾身上下體無完膚,身後拖著長長的血跡,是爬回啟黎府邸的,像喪家犬一樣在門庭外守了一夜後,第二天門終於開了。
「疼嗎?」
啟黎的聲音總有些低沉,卻分明能聽出裡面的虛情假意。
感受著擦藥美人溫柔的動作在傷口處流連忘返,但就算是這樣一個絕色美人為自己親自治療也絲毫不能減輕身體的痛楚,當啟黎不痛不癢的問候蕩入雙耳時,遙諺驀地睜開眼,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之後,墨色的眼瞳裡擠出了幾分同樣的虛笑:「美人指腹柔軟,我很享受。」
「哼,是嗎?」啟黎自始至終沒有看向他,只是望著天上的月輪,眼角有種冷眼天下的眸光,稍後,他笑著補充道:「你很不錯。」
遙諺跟著他一起笑,月光下,好得好似天底下最好的兄弟:「真的?」
啟黎斜過眼,看著遙諺咬緊牙捱過一陣痛,方才把話補完,「偽裝的時候。」
痛!痛苦難以言喻,皮肉下似有什麼正努力鑽鑿而出,又有什麼在四肢百骸中肆意啃噬。
謠諺下意識地反手抓住美人的手腕,目光炙熱如火炭。
毒藥?
治療傷口的藥膏裡有奇特毒藥!
明明已經受刑虛弱到了極點,可清瘦的手卻發出了駭人的力量。
美人咬著唇不敢叫出聲,冰冷的風硬硬地拂過臉上。眼淚在風裡迅速地消失走溫度。像兩條冰留下的痕跡一樣緊緊地貼著嘴角滴落。
遙諺斜暱著坐在窗口的那個男人,尊貴的王子突然說出剛才那樣的話,還真是令人惶恐,但奇怪的是,他的臉上分明是憂心黯然的神情。
是不是也是作戲?
不管是不是演戲,後來啟黎被關在天闕,沒有父母,沒有兄弟,沒有夥伴,嚴酷的環境裡始終只剩下遙諺的不離不棄,無望的歲月裡是相依為命的一體,明明已經落魄了的王子,卻絲毫不改君臣主僕的口氣,連親兄弟那裡都未曾體會過的溫情情誼,卻從自己的一顆棋子那裡感受到了,但他從來都不曾放心善待過自己,就像那時候的情景。
遙諺轉頭看向頹跪的美人,眼露悲憫,輕輕為她拭去臉上的淚痕,「對不住了,王妃請繼續。」
啟黎淡淡地說:「遙諺,身體裡流淌著最高貴血液的你,永遠都不可能被馴服,死心塌地的為一個人賣命吧?」
「原來,你從來都不曾相信我!」涼涼的藥膏抹在身上抵消了些許痛苦,遙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呵,算了,你說是偽裝,那便是偽裝吧!」
不可一世的三王子從來都不甘心就這樣被兄長踩在腳下和被國主的無視,他這樣高傲的人,終究不可能永遠待在別人看不見的角落裡。無妨,既然他不相信自己,那就永遠當作相互利用的方式,維持他們之間特殊的關係。
「在一切結束之後,我希望你履行一個承諾。」遙諺的口氣始終平淡,只有不斷流下的汗水顯露出他所承受的痛楚,「我還有一個未了的心願。」
「……」
「我要去找我妹妹,帶著她回到故土。」
「真是妄想啊,遙諺,你能活到一切結束之後麼?」
經歷了最黑暗的時代,見過太多的醜陋心腸,這樣的匈奴王子,才是真正的陰狠。
他堅定地許諾:「為了她,我一定會活到那個時候。」
「是麼?自諺城捉到你以後,還以為你只是個舉目無親的孤獨人,那說說你的妹妹吧。」
涼風輕輕撩起髮絲。
美人蘸著藥盒,接著塗藥。
「我妹妹啊!」哀傷的笑聲迴盪在屋子裡,遙諺望著黑沉沉的屋頂,笑得兩眼濕潤:「除了脾氣古怪之外,其他什麼都好,我們一起踏上這片土地,然造化弄人,本來已經孤苦伶仃了,卻還不能與之相依為命,分明還是個讓人不放心的孩子心智,如今都不知道她活得好不好,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有沒有長大了。」
「你們長壽,怎麼會輕易長大呢?對了,你在這世上徘徊多年,除了我,應該還追尋過其他的人選吧?」
「有過,在昔日的韓國,是一個善良的貴家公子。」遙諺殷殷地歎了口氣:「後來,他被燒死了。」
「亂世可不會讓善良人有什麼好下場,更何況是個貴家子弟。」
「這是世道的罪啊!沒有人能自由自在地活著,很多人至今還留有一口氣已是萬悻了。我所能做的,也就只有依靠你了。」他的眼中劃過一道讓人胸口發痛的光芒,彷彿一尾游動的魚一樣,忽然消失在黑色的睡眠之下。
「遙諺,你和十年前還是沒有任何區別,口中總是說著巫師們僅知道的那樣,尋找並幫助改變世界之人的一套說辭,而心理究竟想些什麼誰也不知道。不過有一件事我很清楚,當年在諺城圍補你時,你若不是早已受傷,我絕不可能輕易得手,之後你歸我門下,這麼多年來,你像條忠心的狗一樣始終待在我身邊而不離去,也必定是認準了我是你要找的人,如今你何不敞開心扉,和我說說你究盡為何要做這一切,總不該是遵從神明的旨意吧?」
只是這淡淡的一笑,彷彿寒冰遇火,方才森冷的語調全都融化在了笑聲中。
「呵呵呵!神明?如果當真有,那他早已經拋棄了我們……十年前我已經說得很明白,我只是遵從世道行事的人。如果真要說遵從什麼,那也是遵從魔鬼的旨意,魔鬼選中了你,我便效忠於你,魔鬼選中了別人,我也可以是他腳下的一條狗,任憑驅策。」
啟黎低笑:「
真是天大的諷刺,其實,最沒有資格傷感無奈的就是你,正是因為有你們這樣的人來到世間,每次都能將世界推向覆滅的邊緣,你們和魔鬼也沒有什麼區別了。」
「若要淪為地獄的罪鬼,那我一個人就夠了……至於我妹妹,我只希望她好好地活著……已經分別多年,我什麼時候可以再見到她呢?」
溫情瞬間消散,啟黎眼眸中是一片殘酷的灰色,「遙諺,我不履行承諾,你怎麼可能見到她呢?」
「……」
 ;;;;遙諺口裡的那一聲「你」,被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像是吞下一枚刀片,劃痛了整個胸腔。
……
回顧完前景,遙諺挺直了身體,不再卑亢,像個旅行的過客一樣,卸下如山重負,他邁著輕盈的步伐離去,就在這個時候,隔著遠遠的距離,聽到遙諺認真而堅定的交代:「啟黎,於我而言,感謝你卸下了我沉重的包袱,過去種種,就當作是一場漫長的旅行,接下來的短暫時光,我不會威脅到你,我只要有遙兒一個就夠了。」
啟黎就著微弱的火光,看著他那張虛弱得幾近透明的面孔,就像薄冰一樣能輕易碎裂,半晌,他無聲地笑開:「那就,永別了。」
 ;;;風起、雲動,天空中黑雲受長風吹拂,如浪潮般向四方滾滾翻湧,呈現一片深邃夜空,星芒照映在萬頃雲海之上,染出一層蕭瑟冷清的幻彩。
遙諺消失後,伽藍在啟黎身邊提及:「王子,不殺此人,日後只怕會生異端。」
啟黎徒然地扯起嘴角,目光迷離:「他時日無多了,只有我知道他為什麼受傷,受了多重的傷,又為何痊癒不了,能夠挺到現在已經是走到盡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