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二節殤
柳正死去之後,警察方面只來過一次,拿走一卷錄像帶,大概地問了幾句話,大約是上面有人發了話,即便有例行公事的必要,他們一時間也沒有過來騷擾其他人,而案情方面稱得上一目瞭然,其實也沒有多少問詢和調查的必要。
喪禮設在柳家最大的一所別墅之中,淒婉的嗩吶聲隱約從外面傳進來時,家明正在有些昏暗的小房間中看著備份的錄像帶,已經不是第一次看了。
畫面上顯示的是柳正辦公的房間,人有兩個,一個是柳正,一個是被他視若親弟的柳士傑,因為某些原因,柳正此時發著很大的脾氣,柳士傑不斷地辯解著,調開聲音之後,可以知道兩個人所談論的是有關毒品的事情。
在國外打拼多年,到今年方才回國的柳士傑,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是一個有一定能力的男人,這些年在國外的打拼雖然沒什麼成就,但各方面的事情畢竟都有接觸,這時候回到江海,受到柳正的重用,便想著要打開一番局面。幾個月前,他牽了國外一條毒品線,引入了大量高質量的毒品——例如k2通過沙竹幫與他關係最好的一位老大的路子在外界上出賣,柳正知道之後,說過他一頓,然而在那之後,他依舊是不甘心的想要暗中操盤,於是才有了這次的爭吵。
「說起來,老大對他也真的夠好了,上次他引入k2的那件事,放在別人做那基本上是幫規處罰,至少砍手砍腳的,但那次根本連罵都沒有罵過,老大好像是跟他詳細分析了一下國內的情況,但他好像有些不以為然的樣子……」
「一直都說出來混一定要狠。有機會就要把握住,好像覺得只要做得順暢,上下都有關係,政府也不過就那麼一回事……」
「他一直覺得沙竹幫能夠做到這麼大,老大有些很鐵也很秘密的上層關係,事實上這些年來政府也專門扶持了我們幫派,看起來真像是有地樣子,所以他覺得。只要有這種關係,就算將k2這種東西大規模的販售也是沒有關係的,不過那東西倒真的利潤很大,因為別人都不敢賣……」
一些與柳士傑相熟的人的證詞,似乎就很能說明這次的問題,事實上家明當然知道,的確有上面地關照,但這種關照卻並非因為柳正。柳正自己或者都是有些莫名其妙,但放在柳士傑的眼中,自然便當成了柳正不肯做,而並非不能做的象徵。他在國外不得意了這麼多年,性格也已經變得偏激。柳正的訓斥太過平和,這一次,他又是暗地裡運作起來,被發現之後。本來已經有了成家退隱之心的柳正,自然也大發了脾氣。
這樣的事情如果真的發生出來,引起了上面的心思,那幾乎就會害死整個沙竹幫,屏幕之上,柳正神情嚴厲,柳士傑卻並不認為自己錯了,有些針鋒相對地辯解著。隨後,柳正從抽屜裡直接拿出了一把槍,意思是如果你要害死整個幫派,我現在就親手幹掉你。他或者只是簡單的威嚇,但長期在一些暴力過度打拼的柳士傑卻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拔出了自己的槍,扣動了扳機。
恐怕一個稍微正常點地人,都能明白柳正並非真的想要殺人,實在很難想像這樣一個有些神經質的男人到底是怎樣看問題的。或許也從某個側面說明了他這些年在國外只是到處奔走逃亡地原因。一槍之後。柳正有些不可置信地摀住了心口,緩緩坐回了椅子上。而柳士傑也已經完全是慌張無措的樣子,有些不知道下一步到底該怎麼辦。國內槍支管制嚴格,然而他卻養成了習慣,不隨身帶著槍就沒什麼安全感,為了在外面開槍不驚動太多人,他的這把槍上還安上了特殊的消音裝置,此時這一槍沒有驚動屋外的人,但可想而知,從今往後,他也無法再在國內呆下去了。
不算清晰的屏幕中,柳正捂著胸口坐在那兒,這位黑道大佬在生命最後時刻的表情有些錯愕,但錯愕之後,便逐漸變得淡然起來,嘴角微微的有著一絲諷刺地神情,在那明顯有些歇斯底里的親人的槍口面前,他緩緩伸出了手,打開面前的抽屜,柳士傑不斷威脅著他不許亂動,然而或許是被柳正此時的表情給嚇到,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再敢開過槍。
從抽屜裡拿出了一張銀行卡,柳正放上桌子,朝他推了過去,淡淡地說了一聲:「快走吧,不然走不了了。」隨後,便旁若無人地按動了電話號碼,即便完全關閉聲音,家明也能知道那電話裡說的是什麼:「喂,我找柳懷沙……」然後,他就笑了起來,或許明白被那一槍打中的地方所代表的意義,那一刻,他地笑容中沒有任何其他地東西,沒有黑道老大的流氓或豪邁氣息,沒有埋在眼底地壓力與戒備,而僅僅像是一個父親……
十多分鐘後,當家明等人趕到時,他就保持著那個打電話的姿勢,在那冰冷的房間裡停止了呼吸,窗外的陽光蒼白而刺眼。
「……沙沙有你,我其實很放心了,你一直都知道分寸、知道進退,我知道沙沙她其實不喜歡我做這些事情,作為老爸,我虧欠她的很多……一個人這輩子很多的事情沒辦法選擇,還好有你和靈靜丫頭,讓她開心了這麼多年,她一向不懂事,但你多縱容一下她,這次之後,讓她別太傷心了,記得有我這樣一個老爸就好……」
「……出來混這麼多年,其實早就已經有心理準備了,這次如果沒有這件事,這半年我就想把沙竹幫的事情逐漸放下去,到年底結婚,洗手不幹了,可是……咳咳,呵……人在做,天在看啊。這麼多年了,做了這麼多害人的事情,老天讓我有個這樣的結局,其實還算是善終……胡護士那邊,不用特意去說了,就當這件事……沒發生過吧……」
「……其實想起來,我也不是非常喜歡她,只是我累了。她有些像沙沙的媽媽,她媽媽……咳,她媽媽不是意外死的,其實是仇家干的,我不敢跟沙沙說,怕沙沙恨我……」
長長地歎了口氣:「她離開這麼多年了……我有些想念她……」
輕輕揉動著隱隱發痛地額頭,家明回想著柳正最後的那些話,回想著他將電話放在沙沙耳邊後少女的表情。錄像變為沙沙沙的雪花點。另一個人在房間裡說了話。
「柳士傑好像很有逃亡的經驗,他用的是一張假護照,一天之內轉了三次飛機,最終在英國倫敦希思羅機場下的飛機,我們目前已經掌握了他暫時居住的賓館。隨時可以帶他回來……」
此時說話地,是隸屬於炎黃覺醒葉蓮手下的一名成員,這一次柳正的突然死去會給江海帶來的惡劣後果是肯定的,但在炎黃覺醒。關心的不會是一定程度內的社會動盪,而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會不會有抓狂的人展開大規模地遷怒與屠殺,因此某些方面的意見,終究還是要探探家明這邊的口風。
柳士傑行動老練迅速,但事情發展沒多久便已經驚動了所有人,以炎黃覺醒的龐大網絡,哪裡會抓不住他。只待家明這邊一點頭,便立即揪回來做個順水人情。不過,望了他一眼之後,家明只是淡淡地搖了搖頭:「麻煩暫時看著他吧,別讓他發現就好……謝謝了。」
「呃……沒問題,但是在柳老大死了之後,沒有適當的接班人,沙竹幫估計會變得四分五裂。這方面。不知道簡小姐地意思會是……」
「沒事了?」從座位上站起來,家明笑著搖了搖頭。「柳叔不在了,沙竹幫也就跟我們無關了,隨它去吧……」
拉開門,葬禮上哀樂的聲音陡然間加大,時間是九月一日的下午,日光高高地懸掛在空中,這個時候學校裡已經開始上學了,人影走動,卻顯著一股寂寥而蕭瑟的氣氛,沙竹幫即將出現亂局,這些幫眾當然也知道,或者有摩拳擦掌想要趁機上位地,但這些年穩定的生活還是更令人感到懷念,傷感的人,終究是大多數。不過,不管是誰也沒有多注意家明與他身邊那看起來其貌不揚的男人,當然也不會有人知道,就在兩人方纔的幾句話之中,幾乎就已經決定了沙竹幫的未來。
從後方轉去前廳,被佈置成靈堂的大房間裡堆滿了花圈,周圍站著的都是沙竹幫地人,拜祭的人不時有來,被安排迎賓的人大聲喊著對方的來歷,柳正的遺像和遺體都擺在前方,作為唯一的親人,沙沙披麻戴孝,安靜地跪在一邊,她低著頭,眼睛紅紅的,不哭、也不說話,有人過來祭拜時,她便磕頭回個禮,這些人拜過之後大多數便來安慰她幾句,她也不回答,就是那樣一動不動地跪著,目光呆滯地望著地面。
靈靜手臂上戴著黑紗,此時正拿著一杯水,跪在旁邊陪著她,她將水遞到沙沙嘴邊餵她喝完,眼見著家明到了,滿臉愁容地向他使了幾個眼色:「她從早上跪在這裡都七八個小時沒動過了,還不肯吃飯,你勸勸她吧。」
微微歎了口氣,家明點點頭,俯下身子輕聲說了幾句,想要扶著沙沙起來坐會兒,實際上能說的話也不過和靈靜一樣,沙沙微微搖了搖頭不肯動。實際上,也只有面對家明和靈靜時她才會有這種搖頭地反應,若是旁人,基本上就是連表示地心情都沒有的。
與靈靜不同地是,家明的力氣比較大,摟著她的肩膀,輕輕巧巧地便將沙沙扶起來了。她跪了一個上午,膝蓋估計都已經麻木,是家明用強,她也就不做什麼反抗,被扶著做到旁邊的凳子上時,靈靜連忙過去幫她按摩雙腿,道:「我叫廚房煮了點粥,家明你去拿過來吧。」
家明點點頭,拍了拍沙沙的肩膀轉身離開,這時候,見到沙沙終於由跪變坐,後方幾個男男女女也走了過來。這些人有老有小,多是沙沙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看著家明和靈靜的目光隱隱都有些敵意,大概是因為沙沙只對他們兩個有反應的緣故。
沙沙的生日是農曆的九月初五,九九年地十月十三日正式滿十八歲,無論如何還有一個多月,假如能在這段時間內與沙沙搞好關係,或者拿到短時間的監護權。柳正留下的大筆遺產他們也便能分上一筆。這時候見兩人與沙沙沒有親戚關係卻能這麼親密,便儼如看到了偷搶他們財產的強盜,一天的多的時間,在後面磕著瓜子說的風涼話也不知有多少,甚至還不怎麼忌諱在兩個小孩的當面說。如果見到沙沙地狀態稍微有點變化,便一擁而上表示關心和安慰。當然,見沙沙這樣的狀態,家明和靈靜此時也懶得跟這些人置氣也就是了。這個時候,親人的關懷或許能對沙沙有點安慰也說不定。
這些人圍成一片,終究還留了些通風口,只是兩個六七歲大的孩子大概是在父母的授意下,一邊叫著「沙沙姐姐。你別傷心了」之類的話一邊擠到沙沙跟靈靜的中間,似乎想要不動聲色地將正給沙沙按摩的靈靜擠開,靈靜望了家明一眼,見他地目光有些冷。只是微微地搖了搖頭,靈堂之上沒必要發生不愉快,她畢竟是練過武功的,這些人中就算是大人,想要推動她恐怕也是不簡單的事情,何況是孩子,也就這樣不動聲色地拗著。
搖了搖頭正要出門,似乎剛剛打完電話的小孟從旁邊過來:「要不要叫人把他們趕開?」這時候沙竹幫的幾位老大之中。恐怕也只有這位年紀不過三十多歲地陰狠男子的立場最為堅定,沒怎麼想著在柳正死後跟人鉤心鬥角,將更多的權力握在手上,當然,他之前有的權力,旁人也沒怎麼挖得過去也就是了。
家明望了那邊一眼,微微搖了搖頭:「靈靜能應付……沙沙地親人還陸續有來,誰知道有沒有真正關心她的。弄到太僵。她心裡也不好受……」
兩人一路去往廚房,出了門口。小孟的臉上才顯出一股陰戾的神色:「老楊那邊還沒過來。打電話他也不肯談,他地盤的那些人現在都在準備開戰,大哥死了,這件事他大概是不打算交待了……」
以前柳士傑跟楊振興那邊的關係比較密切,瞞著上面販毒賺錢,也都是通過那邊的網絡,這次柳正雖然說是被自己器重的弟弟親手幹掉,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有養虎為患地嫌疑,但楊振興畢竟脫不了責任,畢竟如果柳正沒死,處理了柳士傑的事情之後,多半還得處理他。現在柳士傑跑路了,楊振興卻有足夠的能力自立門戶,雖然是沙竹幫的幾分之一,在現在的江海,也可以算是數一數二的大規模幫派了,更何況難說沙竹幫中還有沒有跟他聯合的。
小孟想要替柳正清理門戶,姑且不論是為自己還是為柳正或者因為對家明的敬畏,此時沙竹幫各方面地態勢都未明朗,他也不敢輕舉妄動,但如果能得到家明這邊地支持,顯然又是一股助力,更何況沙沙肯定是站在家明這邊,也算得上名正言順。家明卻是搖了搖頭:「喪禮期間,別想這些了,讓柳叔入土為安最重要,其他的事情,等到之後吧,所有地事情……辛苦你了,謝謝……」
搖了搖頭,將腦袋裡一些亂七八糟的思緒趕走,柳正對他的意義與葉爸葉媽其實差不多,雖然還未到將之視為一位父親的程度,但至少是很不錯的長輩,他這時候的情緒跟個火藥庫一樣,隨時都可能爆炸。當然他也知道,在這個時候,看著沙沙才是他最該幹的事情,也是他壓抑住自己脾氣的最大理由。
進到廚房,在裡面褒著肉粥的不是傭人,而是因為關心沙沙情況過來的段靜嫻,葉涵則在另一間房間裡跟幾個同樣來參加喪禮的人聊天,這對夫婦畢竟不是什麼黑色組織的人,與前廳的大多數人都不可能談得來,如果要過去安慰下沙沙,那幫沙沙的親戚頓時又是一副敵視的目光望過來。那幫人的情緒,對於這種跟沙沙親近卻又與這邊沒有親屬關係的大人要更加強烈得多,為了避嫌,兩人也就只好到後面來坐坐。靈靜說要熬粥地時候,叫的也就是自己的母親幫忙,而並非那幫大概被沙沙親戚遞了錢、目光和言語也都有些不善的傭人。
「沙沙她還好吧?」粥還沒褒好,段靜嫻也就在一邊跟家明說著話,「唉,怎麼這個時候發生這種事呢,前些天靈靜還跟我說,柳正他準備結婚了……是我們醫院的小胡吧。她昨天的情緒也很差……這件事該怎麼處理啊……」
「柳叔說當沒發生過吧,常在江湖飄,柳叔其實早有心理準備了……沙沙的情緒很差,我們扶她起來坐一會兒,都跪一天了……葉媽,你們留下來吃晚飯吧?」
「嗯。」段靜嫻點了點頭,「順便幫著守下夜,我請過假的。沒關係……對了,她地那幫親戚……」
「都是想要監護權吧,其實沙沙十月份就滿十八歲了,這件事他們沒什麼希望,當然。在他們看來,沙沙現在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或者就可以由著他們做決定吧。」
「看他們對你和靈靜都有很大敵意,背後說風涼話的也很多……」
「根本就是當面說的好不好。」家明笑道。「沒事的,這些人做不了什麼事,頂多也就是說上幾句,沙沙這個樣子,我們也懶得跟他們計較了。」
段靜嫻點點頭,隨後,表情有些憂慮:「那……柳正的遺產,很多都跟黑色組織有關吧?沙沙如果繼承了。會不會有麻煩……」
「很多東西分割不開,把能動的換成錢,不能動的由它去,沙沙大概能拿到一千多萬地樣子,但事實上沙竹幫的資產十幾個億都不止,但是……黑色組織嘛,總沒有一般的什麼大集團大公司那麼清楚,現在柳叔死了。在別人手上的。多半就不肯再拿出來了,無論如何。這些錢也就足夠了吧,我們也不會在乎那麼多了……」
「家明你啊,遇到大事就穩重。」段靜嫻笑著伸手,替他梳理了一下有些亂的頭髮,「不過黑色組織地事情,你怎麼知道這麼多啊。」
「柳叔跟我說過一些的,他其實也早就立下了遺囑,現在還沒宣佈,不過,我覺得把沙沙交給葉爸葉媽你們也說不定呢。」家明頓了頓,「就怕有人說閒話。」
段靜嫻笑了笑:「我們也喜歡沙沙,一家人一樣,閒話倒是不怕的,不過這種事情,根本不符合法律規定吧?」
「黑色組織嘛,只要大家承認,說出來就算了,誰還管法律啊。」
說話之間,粥也已經褒好,家明端著出去,從旁邊才一進門,便聽見一個有些張揚的聲音:「哇,不是吧,你們搞什麼,我們來祭拜柳老大,當家屬地不跪著還禮,在這邊坐著按摩啊,一個小女孩子長得不錯,也太不懂事了吧,啊!」
抬頭望去,那邊卻是一個神態囂張,大概三十幾歲的男人,身後跟著五名臉上明顯有著煞氣的男子,一臉挑釁地望著靈堂周圍的沙竹幫成員。為首這人家明還記得,那是臨近幾座城市一個大幫派的堂口老大,上次柳正生日時被趕出去的也就是他,看他的表情,明顯就是因為柳正死了,要過來示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