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扛著大包小包的楊小年走下汽車,站在他記憶中的家門口的時候,連他自己都感到了震驚。
這是自己的家嗎?什麼時候,自己家那個破院子變成了兩層的小洋樓?
樓下四間屋看起來是個小超市,透過白色的塑鋼門窗,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裡面擺放著的琳琅滿目的商品。
一個中年男人拿著剛買的一包煙從裡面走出來,看了看傻呆呆站在門口發愣的楊小年,突然就驚叫了一聲:「小年?你這是上完學回來了?怎麼站在自家門口不進去?你媽剛才還念叨你呢……」他一邊說著,就一邊回頭衝著商店裡面喊了一嗓子:「秀英嫂子,你們家小年回來了……」
「什麼?我們家小年回來了?」隨著驚喜的聲音,一個身材微微發福,看上去四十多歲的婦女從屋裡面跑出來,正是楊小年的老媽劉秀英。
「小年,真的是你回來了啊?」劉秀英看著身材又高了不少的兒子,眼角裡面眼淚就流了下來:「你這孩子,怎麼在門口站著呢?快跟媽進屋……」
劉秀英身上穿著黑皮鞋、黑褲子、白色的短袖上衣,還燙著波浪頭。她這麼一身打扮,讓楊小年不由的更加發愣。
但是,眼前這個人的面目絕對是他媽,楊小年自認為自己還認不錯。只是,我媽都五十多歲了,怎麼看著變得這麼年輕了啊?臉上的皺紋好像都少了很多!
「你這孩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兩年沒回家,難道連你媽都不認識啦?」劉秀英抹了一把眼淚,又是驚喜又是嗔怪的說道。
「哦…媽,你看上去年輕了十幾歲的樣子,我還真的不敢認了呢。」楊小年這才反應過來,走過去摟住他媽,母子倆抱在一起。
「你這孩子?你都多大啦還這麼淘氣?鬆開我,熱死個人……」劉秀英覺得這畢竟是在大街上,被兒子抱著還有點不好意思。於是,推開了楊小年,伸手把他手裡提著的被窩卷接過去:「你看看你這一頭的汗,趕緊進屋,我開著風扇呢,後面院子裡還冰鎮著西瓜……」
「媽,咱們家什麼時候蓋得樓啊?你這個超市是什麼時候開的?」楊小年一邊進屋,一邊好奇地問道。
「你還好意思問?」劉秀英轉頭瞪了他一眼:「去年夏天蓋起來的,當時你說要搞什麼調查不回家,過年的時候你又說要實習沒回來,把你爹氣的好幾天沒睡著覺,要不是你媽開著這個小超市,他一分錢的零花錢都不想給你呢。對了,你回來了,老楊家那孩子回來了麼?你……」他媽一邊說著,就一邊搖了搖頭,總算是沒有再問下去。
楊小年知道他媽在擔心什麼,其實楊小年自從上了高中之後就不願意回家,正是因為楊桂海的女兒楊衛紅的原因。
當時楊桂海是村裡的支書,他有一對雙胞胎子女,姐姐叫楊衛紅,弟弟叫楊建剛,只比楊小年和妹妹楊小蓮小一天。
1970年臘月23,楊小年他爹正忙著送灶王爺「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呢,他媽挺著大肚子正在忙著包餃子,一陣肚子疼過後,還沒等他哥楊大華把接生婆李二奶奶接到家裡來,隨著一陣響亮的大哭,楊小年就迫不及待的來到了這個世界上。
但是,李二奶奶卻不算白來一趟,楊小年的老媽懷的是雙胞胎,他妹妹楊小蓮比他晚生了一個多小時。
按照當地的風俗,他出生的這一天正好是小年,所以,他爹楊遇春一錘定音,從此之後「小年」這兩個字就成了他的名字。
在楊小年出生之後的第二天,大隊支書楊桂海的老婆付山花也生了一男一女一對兒雙胞胎,他們家正好和楊小年家相反,閨女比小子早出生了三五分鐘。
楊支書上過中學,當過兵,在村子裡面算得上是文化人,他給女兒取名叫楊衛紅,給兒子取名叫楊建國。一直到很多年之後,楊小年提起來自己的名字還嗤之以鼻,覺得他爹沒人家支書有文化。
瞧瞧人家桂海叔給兒女取的那名字,聽著響亮,叫著上口。哪像自己這個名字啊?小年,小年的,一聽就沒什麼文化。不知道的,還以為自己不是姓楊而是姓年呢。
楊小年他爹沒文化,早些年外出要飯的時候卻跟人學過武。據說就是因為和楊小年他媽結婚早,學武術的時候已經破了童子身,要不然的話按照楊遇春的天賦,絕對能練成武林高手。
楊小年他哥小的時候身子弱,楊遇春也窮的吃不飽飯,一天到晚為了填飽肚子而發愁,根本也沒有心情教導兒子練武術。每當想起這個事情,楊遇春都深以為憾。所以,從楊小年還穿著開襠褲的時候,他就逮住了楊小年可著勁兒的折騰。總是半夜裡趁著楊小年睡的正香的時候,一巴掌煽在屁股蛋子上面把楊小年打醒。什麼打坐調息、打樹樁扎馬步等等,不管楊小年樂意不樂意,更不論是颳風下雪還是下雹子,反正從楊小年四五歲開始一直到初中都沒能間斷過。
楊小年也提過意見,問楊遇春幹什麼不這麼折騰妹妹?楊遇春一個巴掌扇過來,大聲罵道:「你小子別不識好歹,老子這門功夫傳男不傳女。」
這樣做到底有什麼用?楊小年一開始實在是想不出來。但村子裡的孩子不論是比他大兩歲還是小兩歲,和他在一起搶東西就沒有一個能夠搶過他的。尤其是很輕鬆就戰勝了村支書家的兒子楊建國,這才讓他嘗到了跟著他爹耍弄那玩意兒的甜頭。
可能就是比楊建國大了那麼一天半的緣故,那小子從流著鼻涕疙瘩那時候開始,就老喜歡跟在楊小年屁股後面轉悠。他姐姐楊衛紅長得有點像她媽付山花,頭上紮著兩個羊角小辮子,留著整齊的劉海,柳葉眉下面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尤其是鼻子下面那張菱形的小嘴,長得最像山花嬸子。這也是楊衛紅身上讓楊小年覺得最好看的地方。那菱形的雙唇不薄不厚上了,紅艷艷的,讓人看著就有想撲上去啃一口的衝動。
上了初中之後,楊小年在見到楊衛紅的時候,心裡就已經開始產生了一股朦朦朧朧的衝動。但在學校裡面,楊小年卻裝得和楊衛紅就跟不認識似得。因為那個時侯,男同學和女同學壁壘分明,男孩子和女孩子說話,是很讓班裡其他的男生看不起的事兒。但是,有好幾次楊建國都很疑惑的嘀咕,說晚上他們家院子後面那狗的叫聲,怎麼就跟楊小年的聲音似得呢?偏偏每當聽到狗叫,她姐姐楊衛紅就會找借口溜出去。
這個時候,楊小年總是笑笑,很大度的沒有給楊建國來上幾拳。
只可惜,這種狀況只保持到了初中畢業,沒等上高中,楊衛紅卻輟學了。她輟學的原因,並不是成績不好沒有考上高中的緣故,而是因為楊桂海出事兒了。
村後面的化工廠擴建,佔用了村子裡的地,楊桂海大權在握,說讓誰進工廠當工人那是一句話的事兒。楊桂海被抓的原因,有人說是因為他睡了想進廠當工人的村子東頭張老三的小閨女,也有人說他貪污了村裡的公款。可不管什麼原因,自從被抓進去之後,楊桂海就再也沒有回來,一直到楊小年大學畢業,都沒有再見過他一面。
為了保證弟弟能上高中、考大學,平時有點文文弱弱的楊衛紅這一次卻變得很堅強,她不顧山花嬸子的哭鬧勸阻,退了學跟著同村人到廠裡去打掃衛生,後來又到城裡去打工,掙回來的錢拿回家來給弟弟交學費。
因為楊衛紅的事情,楊小年第一次給他爹吵了一架。一向對他比較嚴厲的楊遇春,這一次更是抓住兒子揍斷了三根苕帚疙瘩。
「別覺得你那點小心眼兒老子明白,我告訴你,老子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都長,吃的鹹鹽比你吃的米飯都多。什麼叫做楊衛紅那丫頭學習好不上學可惜?從上小學那會兒你就跟她眉來眼去的,別以為老子什麼都不知道。你讓我拿出錢來供他們姐弟倆上學,你以為你爹是馱錢的驢啊?我養活你們三個還養活不起呢,哪有錢給別人養孩子?再說了,老子在這方圓十里八鄉的什麼名氣?你小王八蛋出去打聽打聽,提起我的名字誰不豎起大拇指?別說將來你還要上大學,就算是考不上回家種地,老子也不准你娶一個勞改犯的女兒當媳婦……」
胳膊擰不過大腿,父子兩個人之間的這場戰鬥,終究是以楊小年瘸著腿去上學告終。
所以,從上了高中之後,他學習更刻苦,更努力了。借口學習忙,往往兩三個星期不回家一次,每一次都是楊小蓮給他帶來生活費。
當然,他不願意回家的真正原因,只有他和他老爹楊遇春知道。楊遇春也是倔脾氣,一心忙著成立自己的運輸隊,對這個兒子更是提都不提。父子倆的心病就是從那個時候做下的。要是自己現在還和楊衛紅藕斷絲連的,不把他爹氣死才怪呢。
看看店裡面也沒有別人,楊小年就搖了搖頭:「媽,你就放心吧,我們…根本就沒什麼。楊建國在省城找了個對象,留在省城上班了,可能要過一陣子才能帶著他對像回家看他媽。哦……你不說我幾乎就忘記了,一會兒我給山花嬸子捎個信去……」
「哎呀,那孩子在省城找對象啦?」劉秀英驚喜的叫了一聲,看著楊小年問道:「那你呢?就沒給媽帶回來一個?」
「哼,就咱們這窮鄉僻壤的,誰願意跟著我回來啊?」楊小年故意哼了一聲,為自己沒給老媽帶回一個兒媳婦找理由。
誰知道,他媽把臉一昂,哼的聲音比他還大:「哼,你說什麼?咱們這叫窮鄉僻壤的?其他人家窮不窮你媽不知道,反正咱們家比她們城裡人不會差。就算那些在城裡上班的人家,能比咱們家有錢的也不多。還不願意給我當兒媳婦?就算是她們想進我這個家門,那我還得好好的挑一挑呢!」
雖然這兩年自己回家的次數很少,但父親的公司好像搞得很不錯。可是具體不錯到什麼程度他卻不知道。但是,聽老媽這驕傲的口氣,好像老頭子這些年很是賺了不少錢呢!!
「媽,看你這得意洋洋的樣子,是不是咱們家有不少錢啊?」楊小年伸出手臂,攬住她老媽的肩膀笑著問道。
「那可不。」他媽把胸脯一挺,很是自豪地笑著回應道。
「那……到底有多少?」楊小年再次追問道。
這一次,卻引起了他老媽的警覺:「幹什麼?你問這些幹什麼?」楊小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髮,笑著說道:「既然你說那些在城裡上班的還沒咱家有錢呢,那我也不用上班了,你給我幾個錢,我去做生意算了……」
「你說什麼?」一聽楊小年這個話,他老媽把眼一瞪,回身看了看,在櫃檯上沒找到什麼趁手的傢伙,就伸出手來在兒子的肩膀上打了一巴掌:「你個混小子敢胡說八道,不等你爹回來我先打死你。我們省吃儉用的供你上學容易麼?唵?好不容易等你大學畢業了,你居然滿口胡說,要去做什麼生意?你是不是想氣死我啊?你說……」
「媽?你自己這不都做生意了麼?做生意有什麼丟人的啊?再說了,現在那些有工作的不也時興什麼下海經商麼?」楊小年抖了抖肩膀,呲牙咧嘴的反駁道。
「你個小混蛋,你故意氣我是不是?」這一次,他媽終於忍不住,伸手抄起了蒼蠅拍子,在楊小年的屁股蛋子上面恨恨的拍了一下子:「你覺得念完大學長學問了是不是?我說做生意丟人了嗎?你和你妹妹可是咱們村子裡面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大學生,小蓮是個女孩子就不說她了,可你是男孩子,咱們家還指望著你光宗耀祖呢,你爹把什麼事兒都給你辦好啦,要不然他也不會親自跑到學校去……」
說著說著,他媽好像覺察到說漏了嘴,揚起蒼蠅拍子又在楊小年的身上拍了一下:「你這孩子,上學學了一點心眼子都用在你媽身上啦?你坐著,我去給你切西瓜。」說著,不等楊小年說話,就急急慌慌的從後門走進了院子裡。
原來…原來是這樣的?
楊小年坐在那裡愣了半天,才猛然明白了自己沒能留校的原因,原來竟然是自己的老爹壞了自己的事兒。
從小他就下狠勁兒的折騰自己,不准自己這樣,不准自己那樣,很多時候自己都暗暗的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他親生的兒子?
自己上了大學,滿心以為可以脫離他的掌控了,沒想到還是被他緊緊的攥在手心裡。這一次,自己明明可以留校的,居然是他又把自己弄回了老山裡。是不是他就見不得自己好啊?從小到大,他就沒讓自己幹過一件開心的事情……不行,我得問問他,他到底想幹什麼?
可是,就算是自己想問問他,那也得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啊?正在楊小年急得團團轉的時候,超市門口突然傳來小汽車嘀嘀嘀的喇叭聲。楊小年伸頭看過去,一輛黑色的桑塔納小轎車正對著大門口停住。
「你們……」楊小年抬腿走了出去,心說你們就算是買東西也不能堵住人家的門啊?
「老二,你回來了?」哪知道,隨著車門子打開,他大哥楊大華從車裡面鑽了出來。楊大華穿著花格子的短袖體恤,筆挺的咖啡色褲子,腳上的皮鞋曾明瓦亮的,手裡面還拿著一個小包,一見面倒是把楊小年弄愣了,要不是他先開口說話,楊小年還以為這是什麼地方來的大老闆呢。
愣了一下,楊小年看著他大哥問道:「大哥?怎麼是你啊?你這車從哪弄來的?」
「什麼叫從哪弄來的啊?咱們家買的唄。」楊大華好像很志得意滿一般看了看自家兄弟,笑著伸手在楊小年的肩膀上拍了拍:「回來就好啊,我給你說啊,咱們家的生意這幾年越來越好,咱爹和我都忙不過來了,你這一回來可就太好了……」
他正說著呢,他爹楊遇春這時候正好從後面的車門子裡面下來,很威嚴的咳嗽了一聲:「你胡說什麼?不會說話滾一邊去。……你小子回來啦?在家歇兩天,到時候讓你哥拉著你去區裡報道,給我安心的上班,別胡想八想的,家裡的生意用不著你……」
剛才還拼了命想找他爹算賬呢,可是這會兒楊小年看著他爹眼神裡面隱藏的很深沉的那一抹激動和關愛,張了張嘴,終於沒說出什麼來。
「怎麼?是不是有什麼不滿意?想說什麼就說出來,小時候找我拚命的勇氣哪去了?這可一點都不像是我楊遇春的兒子。」不愧是楊小年的爹,一張嘴就硬邦邦的把楊小年心裡的想法點了出來。
楊遇春一邊往裡走,一邊接著說道:「我給你說啊,你留校那事兒是我攪黃的,老子既然敢做就不需要藏著掖著的。你是我們老楊家飛出去的金鳳凰,留在省城算怎麼一回事兒?咱們這裡老輩子就有一句俗話,叫做『富貴不回鄉,等於錦衣夜行』。就算你在省城當省長,那也給咱們家辦不成屁點的事兒,還不如回來當個鄉長呢。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你可以說,要真恨老子,也可以給我打一架。但是事兒還得按照老子的章程辦,誰讓你是我兒子呢。」
聽著他這種不講理的話,楊小年是一點脾氣都沒了,轉回身去扯著嗓子大聲的吼:「媽,西瓜呢?」
你是我老子,我沒法子怎麼著你,我吃瓜行不行?我吃、吃、吃……